2019-12-24

詩人的黃金存摺 BY 貳團 陳偉毓

楊照的經典導讀本次聚焦於1956至1965這十年期間的台灣詩壇,列舉如周夢蝶、洛夫、商禽及瘂弦等詭奇詩心,當時眾家風格近於超現實主義,以晦澀想像、隱喻拼貼、句勢摺疊云者產出了眾多異於先前傳統的新作。揭櫫橫的移植,現代詩有其光鮮燦然的一面,然陰影面亦被鄉土縱向攻訐,儘管如此,楊照仍然稱這段期間為台灣詩壇的黃金十年,行文中透露出他自身寄蘊於詩作之情感,在客觀層面上也解析了他們的作品為何出色,拆解出詩的本質是什麼,這是書中最為迷人的論述。歸結於一,詩來自於語言的扭轉與質變,詩人創造,讀者感召,為什麼需要詩?為什麼人類社會需要這些不見得能讀懂、像是亂碼錯置的存在?因為詩人體驗到常人在日常生活裏無法化解的憂慮,被拋擲到現代性虛無之中,他必須要有可緊握的某種憑依,來挑戰、宣洩或甚質疑所身在的世界。而他反抗途徑即是選用特殊音節、意義安排的文字,在平凡熟悉之外的排列組合才能吻合那些幽微而陌生的省思。

楊照有個有趣的譬喻,他用安魂曲來指稱現代詩存在原因,它是種對於現世仍生存者的一點撫慰,逝世親友便如同某種無法忍受的不安定狀態,你需要處理某種生活空洞,給予解釋、填補那始終存在的不適。所以創作者不得不寫出看似顛倒無序的字句,吸引那些擁有相同困擾的人們趨近躲避。依此論述,作者指出人們應當視焦慮和躁動有更高價值,而非總是欲除之後快的餘燼或疾病,正是有那些只有自身體驗到的不舒服能夠定義自己,痛楚都有主人,人因此掉淚,也因此獨特。

而現代詩呈現有其內在系統,藉由里爾克的《馬爾特手記》,他以體驗千萬外物來說明詩心如何被煉成:沒有任何一件物事能夠脫離人心成立,心緒如同濃稠膠質包裹著所見所聞所觸,隨著成長而消化那些經驗,進而將所有體會除魅,最終麻痺於日復一日的出門與復歸。其主張詩感存在片刻來自於,當那些經驗無法被自己主動調動而出,年末煙火綻放的景象、母親房間裡濃淡相間的檜木味,那些你理解卻近乎遺忘的感官思致都潛藏在湖底,等到某天,因為某些事情被觸動,他們無法遏止的湧出心泉,在那個感觸超越文字讓你只能落淚或支吾其詞的片刻一他們說,那就是關於詩的行蹤了。

當它們現蹤,黃金十年的詩人們選擇以似夢方式呈現,即上述所謂消除邏輯連結、恣意拼揍意象而達致幅令人疑惑的景象,被安上超現實主義的標籤而被人摒棄。楊照在此解釋,超現實主義並非是種逃逸、閉鎖的懦弱行為,反而應當解讀超為「超越」,依循著佛洛依德對於人潛意識的架構,他要人們超越表面顯在的理性佈景,鑽入那些因閱讀令人困惑文字而恍惚迷離的縫隙,由此方能見得人的內在,超越表面真實而臻至內裏真實。所以洛夫的〈石室之死亡〉寫「那人以裸體去被判死」、商禽會說「不,他們瞻望歲月」,那些看似不正常的風景,都是通往幽深處的鑰匙。

楊照寫文化導讀的精彩部分在於,他往往都能從狀若平面的文化細節處挖掘出能動性,彷彿追隨著那些大師看待世界的角度,講述人落在這個結構之中,他看見了什麼,他能夠做什麼?一如他在講解瘂弦〈如歌的行板〉時,不僅從音樂節奏性著手,也談及詩中不斷出現多次的必要代表什麼,詩句中的必要帶有矛盾,故而鬆脫成一種提問: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必要」的?溫柔必要嗎?肯定必要嗎?遛狗必要嗎?......在「必要」散逸成幽默指涉時,它也宛若濕霧般籠罩周身,有阻絕、進而帶來思考的一隅空檔。

(當然這本書很好,但仍有需要注意的結構性毛病:在接受不熟悉領域的論述時有時難以避免戴上有色眼鏡,以他人目光看待作品,特別是你跟隨著如同楊照這般嚴謹聰穎的前行者,更必要時時檢閱精彩之處到底是否真正精彩,還是僅止單方面接受那些值得喟嘆之處,但你根本無從知曉為何。然而,文化導讀最先目的即是普及化艱深思想,闡述那些文化資產之所以精妙之處,無法要求受眾群預先知曉甚至能夠批判,在此之前,只能是尼采所言之駱駝,努力駝進更多書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