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
在1950和60年代,每年平均能有上百部臺語電影問世,等於每個禮拜就有三部臺語片搶著上映。
不只以臺語為母語的本省人拍臺語片,客家人、外省人、香港人,甚至日本影人,都投入拍臺語片。
臺灣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證的全世界第三大劇情片生產國,僅次於日本和印度。
我們有過臺語版的泰山、〇〇七與盲劍客。報紙每天都會有臺語片專欄,臺語影壇也有專屬的雜誌刊物,民間還在1957年率先舉辦臺語片「金馬獎」,成為官方金馬獎的前身。
台語片的外銷蹤跡,更遍及整個東南亞的「福佬文化圈」,也曾前進日本。
1958年,三峽大豹煤礦的老闆林摶秋,創辦「玉峯影業」,在鶯歌和龜山的交界處,興建起佔地十餘甲,規模超越台灣各大公營片廠的湖山製片廠,成為亞洲除日本、印度之外最大的民營製片廠,發展得比香港邵氏還早。
但為何:
60年代每年能出品上百部新片的台語影壇,自從1969年的年產量與國語電影黃金交叉後,簡直是急速崩潰,1970年,從前一年的近百部跌到20部以下,往後幾年竟只剩下個位數,甚至幾近停產。
當台語依然有廣大人口和一定娛樂需求的情況下,無論是台語流行歌、台語歌仔戲、布袋戲和電視劇,這些台語文化都在1970年之後仍保有一定發展空間,為何獨獨台語片銷聲匿跡了呢?
本書的前2/3篇幅,細細考究了早期台語片的人物/技術/市場,包括誰是第一位台語片導演、編劇、演員、攝影師等,早期影人的生平與入行緣由,現存台語片的劇情、電影語言、攝影燈光配音等技術細節,以及台語片曾經的光輝燦爛,到後期台語電影從業人員漸漸改拍國語電影,或轉進到台語電視劇。
在台語片的極盛之時,60年代的北投成為「台語製片界的好萊塢」,每天都有十幾部電影在北投拍攝,北投的幾間溫泉會館,成為一間間現成的製片廠,各種裝潢風格的房間,成為現成的攝影棚,北投周遭外景取景地更是應有盡有。劇組就住在溫泉旅館內,演員在各劇組間穿梭,每天一早各劇組就擠滿了溫泉會館的門口,像菜市場一樣熱鬧。據196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統計,台灣在1966年的電影年產量高達257部,僅次於日本和印度,為全世界第3大電影生產國,其中台語電影佔7成以上。
1967年成立教育部文化局,成為電影產業的輔導機關,但「我國之所謂國產影片,自然是以中國語發音者為準,台語是中國語言中之地方語言,當然可以規定為『不合規定』。」也就是說按照國民黨的標準,國語電影才是國產電影,才有資格得到扶植。具體而言有幾個面向:
1.協助海外的「自由」影人返國拍片:為了節省外匯,國民黨政府對電影底片和相關製片器材進口徵收器材50%、底片30%、沖印好的拷貝運回國內還要再繳交50%的進口加工稅、20%的防衛捐等高額關稅「寓禁於徵」。但是在「對匪文化作戰」的前提下,為爭取更多香港影人加入「自由」的一方,才祭出和香港影業合拍電影,得免除進口關稅的《底片押稅進口辦法》,只是適用範圍只限於國語影業得以申請。
2.日片的配額政策:1966年頒布《日本影片輸入配額處理辦法》,將年度日片輸入配額的一半,以製作國片的實績分配,另一半配額則公開標售,標售金額再用於輔導國片。1967年的13部日片配額標售所得達2300萬元。實績分配的點數計算,則是每拍攝一部國語電影,就能獲得日片配額點數一點,彩色長片點數加倍,若獲獎則再加倍計算,但拍攝台語片無法獲得任何點數,就算另外製作國語配音的版本,也只能折半獲得0.5點。這些配額點數在市場上的權利金交易,每點可賣幾十萬元。
3.補貼民間興建製片廠及沖印廠:例如當時設備最完善、位於桃園八德大湳的民營片廠-「聯邦」國際製片廠。
4.開拓國語片的海外市場:當年製片協會會協助國片出口外銷,但台語片若想藉製片協會外銷,就必須另外製作國語配音的拷貝。到了1960年代末期,部分台語片甚至遭遇完全禁止出口的局面,連改配國語外銷都不可行,以至於台語電影製作成本一直無法提升。反觀國語電影可透過政府舉辦的海外國語電影周、補助參與國際影展、與他國交換電影配額、動員外交經濟僑務網路拓展外銷市場。事實上,許多國語片到了其他國家,也是改配當地語言和字幕,可見語言根本不是判斷有無外銷市場的因素,而是政府以歧視性政策以打壓台語片,扶植國語片。
5.補貼國語片製作成本:在1965到1970年間,能夠回本的國語片不到5%,特別是公營片廠出品者,全數需要政府大量補貼,成為「拍不垮的國語片」。1965年最賣座的國語片《西施》耗資2400萬元拍攝,票房卻只有506萬元。截至1972年為止,中影負債高達2億3651萬,主要開銷就在製片上面。
在1970年之後,台語片面臨的內憂外患,外有現場收音、彩色影片的發展,讓製片成本節節升高;內有國民黨政府在政策上的歧視與打壓,跟「國語片」受到政府的大力補貼形成明顯的對比,台語電影便逐漸式微。
台語片的案例提醒我們,「國語運動」的戰場不只在教育體系,也大肆入侵文化及娛樂產業,打造出「國語」高尚、「方言」低俗的「語言階序」,造成台灣多語環境的消逝。既有的「菁英主義」和「國語中心主義」文化史觀,也讓台語影人成為失語的一代。在80和90年代重構台灣文化民族主義的知識份子,都並未將曾經擁有廣大影響力的台語片放進「重構台灣」的系譜中。識字而且從小接受國語教育的年代,目前也才來到第三代而已,重寫台語電影史,就是重建台灣戰後文化史,重構台灣電影史,時猶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