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心》,像在看一面映照人心最深處的鏡子。
在第一部〈先生與我〉裡,我看到一個年輕人,在先生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種孤獨、敏感,卻又渴望被理解的心。他想靠近,想探究先生的秘密,卻又害怕,害怕問出口後,一切美好憧憬會破滅。那種「想說又不敢說」的距離感,既熟悉又令人心痛。於是他選擇不問,因為不問,至少還能維持那段若即若離的親近。
我覺得,這不只是漱石的時代才有的事。每個人都可能有過那種經驗──心裡藏著話,想說卻又不敢說,怕說出來之後,世界就再也不一樣。孤獨,有時是因為沒人懂,有時是因為不敢讓人懂。
到了第二部〈父母與我〉,孤獨變成另一種形狀。
「我」回到老家,父親病重,母親期望他走一條安穩、體面的路。可是他的心,早已留在東京,留在那個有著先生存在的世界裡。他愛父母,不想傷害他們,可是愈壓抑自己的真實想法,內心就愈疲憊。沉默成為他的選擇,因為不說,至少可以保護家裡的平靜。只是,那種不說,讓他不斷內耗。
我相信,父母或許都感覺得到,孩子心裡有話沒說。只是,他們也選擇不說破。每一代人,都活在同樣的劇本裡:心裡明明知道,卻選擇沉默。這種默契,是保護,也是孤獨。
到了第三部〈先生與遺書〉,所有壓抑終於傾瀉而出。
先生寫下那封漫長的遺書,把自己最黑暗的過去坦承出來。他年輕時,因為自私與遲疑,間接害死了好友K,從此活在無止盡的罪惡感裡。他不說,是因為怕傷害妻子,更怕面對自己在愛裡的自私。他說了,卻只敢對「我」說。
我想,寫下遺書,其實也是先生在和自己對話。寫,是另一種說──既不是對妻子說,也不是對全世界說,而是對那個深埋在心底、無法釋懷的自己說。他希望至少有一個人知道:活著,有時比死更痛。
先生選擇死亡,是解脫,也是逃避。他明白,若想徹底坦白,最該告訴的人是妻子。但他無法承受妻子可能的痛苦,也無法面對自己。他怕說出來後,妻子會變得跟他一樣,活在永遠的陰霾裡。
看完《心》,我最大的感受是:人心,就是這樣矛盾而複雜。
我們想被理解,卻又害怕靠近。想坦白,卻又害怕坦白會帶來無法承受的後果。於是,我們選擇沉默。沉默是保護,也是一種枷鎖。孤獨,不只是身邊沒有人,而是心裡無人可說。
我覺得漱石寫這一切,不是為了教人該怎麼做,也不是要給答案。他只是想告訴我們:「你並不是唯一這樣孤獨的人。」
即使《心》寫滿了沉重,我仍覺得,它是一部溫柔的書。因為它替所有說不出口的人,說出了那些話。讓人知道,原來,孤獨這件事,並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