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5

成為一個新人:我們與精神疾病的距離 BY 貳團 陳偉毓

林奕含在自己的婚禮上重新描繪了對新的想像:成為一個新人,並不只意味著在婚禮過後,她在文化、社會上的身份轉變,她更想要的是,能夠脫離始終如幽靈般纏結於己身的精神疾病一她所渴望的新,是夜裡沒有夢囈,日光下能與一般人一樣有份平凡日常。報導者新書選用了新人字彙,不僅是重述個體冀望著嶄新生命想像,更是重新思考精神疾病群眾置於社會中可能存在的齟齬,願能細緻析分出人、病與罪之間的距離,而非粗糙全緊綁在一起,以同一種標準一致譴責。於焉,新人細視是每個痛苦心靈的祈祝姿態,遠看則是人類圖像整體的再詮釋,全景觀照那些迂迴閃躲、皺眉嫌棄的生滅,望能從觀察中找出屬於新人類的、更加妥善縝密的共存模式。

全書由報導者先前的單篇報導集結而成,切入方向以個別訪談為主幹,探求各個位置的欲求與難處:在〈主體的幽微聲音〉一章,探討患病者在外界被噤聲之現象,因台灣文化仍視精神疾病為某種無法見光、偏向負面的標籤,多將患者剔除為他者而失去發聲權利,他們不能、不願或無法出面闡述自身感受與需求,讓他們多半是「被代言」空白人偶,易再次陷入被誤解的迴圈。當自身聲音只能是封閉迴響而無從外達,自殺遂成一無從避免的終點。篇章中亦有探討到自殺關懷訪視員的困境,一方面卡於必須上繳的書面成績,另一方面則是實際面對個案的狀況,如何才能避免淪為制式致電的刻板應對?在情感上既真能安撫患者又不至於過度投入而造成耗損?「當自殺被簡化為行為,錯認為是需要防堵的病症時......人就不見了。」究竟是要重塑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還是將對方化約為易整理的數字資料?這之間的細節取捨,便是社會更大處置的艱困縮影。

第二章以外界視角為主,再次揭示了兩者之間對話,以至於理解的障礙何其龐大。本篇以小燈泡案與賴亞生案為例切入,在作者多方紀錄後發現刑法準則、社福系統及精神鑑定之間的落差:好比精神鑑定不如其他病症能以較為客觀的數字判量,大部分都是專業醫師主觀判定,且交互詰問內容不公開,易造成爭議;又,歸屬於社福制度認定下較為安全的分級群體,怎麼又會突然犯案?這也與法庭上判斷標準有所落差,在精神狀況判準的背後,往往是無行為能力和無期徒刑的差別,毫釐千里之差,更讓整個審判過程極其緊繃。在被害者、加害者及公部門之間,有沒有其最平衡的黃金三角?

最後一個章節,針對在事件浪潮過後,社會如何面對這些精神疾病患者,是選擇包容自癒呢,還是眼不見為淨的直接割除?這是日常光景中的尖銳疑問,當你的居住空間有他們的存在,你會覺得不適當嗎?你會選擇閃避、無視或者接納?作者選用了諸多社區發展中的案例來談論此議題,其一是極具爭議性的龍發堂,它曾爆出對待患者並不友善,以不合乎理性現代的手段來管束他們。然而多數在龍發堂的患者,都是原生家庭從剝離而出,是家屬不願或無力照顧的。已造成沈重負擔的他們,在前現代性機構的爭議管教與家庭紐帶的弱化聯繫之間,被拋擲一如道無解習題。但也有另外與當地結合相對融洽的案例:在花蓮玉里因歷史濫觴,曾將多數精神疾病患者送至當地的榮民醫院,近千餘個床位,曾收容數量驚人的患者。隨著時間推演,他們也從急性、慢性、康復之家到社區復健中心,逐漸回歸於當地社會,與留於小鎮的人們有著經濟共生的關係。

綜觀台灣在這方面的發展,最起因相關軟硬體匱乏,先是追趕西方醫療化的腳步,近於拼湊式的補足諸多機構和制度,但卻未跟上當代西方轉型「去機構化」,來不及反思過剩後的退場機制。在回歸社會的過程中,首要面對因文化、制度、身體各方向隔離而遺留下之陣痛,理解只是第一步,它未必就能夠化解排斥、歧視和各種不適,但最起碼是第一步。就連作者在後記也都無法避免有這樣的虛無質疑:「......以為將其視為與我同等的人,即能避免消費他者的苦難,到底帶來了什麼?......」,當我們談論接納,我們究竟談論著什麼實際動作?比起皺眉、咒罵及逃避更能縫補的群眾裂痕舉措?面對他者,人我之間的距離,從來無法一蹴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