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括卡爾維諾於1945至1949年的短篇小說,《最後來的是烏鴉》中折射出偉大作家在年輕時以何種方式在世界中放入文學性,或協調涉入、或輕敷想像、以至於最後能夠臻至一圓滑融洽的境地。本書上接《蛛巢小徑》,寫實敘述在共產游擊部隊中的遷徙與躲藏,處處聞得歷史戰事無孔不入的煙硝味;下承《分成兩半的子爵》,被撕裂成極端善惡的兩半人形看似荒誕,最終縫合結局卻能嗅出寓言味道,藉由虛構直指人身後的裸裎本質。作為這當中銜接的過渡橋樑,可以認出書中在兩端擺盪、實驗之痕跡。
全書共由三十篇短篇小說組成,不過數千字,所聚焦的對象皆為彼時世界中砂礫般不起眼的市民小卒、戰俘、少年、竊賊、軍人,貧窮是他們所共有的標籤,不單純僅是實體可見的物資,在那個兵燹戰火四處蔓延的世界,文化與價值觀或許也震出數道裂痕,便如地主階級(光禿禿枝椏上的晨光),心靈層次也可能被困乏所攫取,被緊擰著而焦躁猜忌。正因為匱乏如此巨大,故事泰半基調環繞著欲求一事:追逐一場深眠長夜(〈席地而睡〉)、渴望一口甜膩奶油(〈糕餅店失竊記〉),或者最奢侈的,爭取一次存活機會(〈在飯店等死〉)。或許這些小人物無人知曉,然生之慾念卻是那時代最鮮明的註腳,或爬蠕前行,或卑鄙偷竊,它們證明了尋求生命縫隙是種永恆美德,縱使那是以何種扭曲、猥瑣的姿勢。
而當生之執念撞擊到鋒利礁石,有些人稱呼他們所激起的事物叫做命運,寫實色彩在此與虛構成分接壤,前者即各個人物的故事設定、外在景況;魔幻部分是則在短篇形式上筆鋒如蝶舞難測,轉折與收攏之處多簡潔,俐落後而有餘裕,嚴格說來,你並不知道層疊歷史中是否有一處也如他描述那樣,但其裁切與留白方式,讓看似如常的俗民景緻漂浮成一則寓言,出於土地,入於天際,去探問不可見的什麼道理。
以〈在飯店等死〉一篇為例,此篇創作於1945,脫胎自卡爾維諾曾有的親身體驗。主角一眾作為戰俘被限制於飯店,盡日等待叛徒指認,被指認者會有每日到來的武裝士兵載走,不知開往何方。時間編織成一張「精神緊繃的蜘蛛網」,縱使得以重覆拼揍各式圖案,然未知終點皆讓一切失去著力點,沒辦法在上頭書寫任何慾念。終於,他們被指認,明天即將被吉普車送往遠方,主角之一的米克雷頹喪的在走廊上踱步,「他是一個可憐的光頭矮子,穿著一件舊大衣......看著他慢吞吞地專心走路,看到的是一種具威脅的自然力量。」看在同伴眼中,想像著祂將會繼續這樣走下去,就算死亡祂仍會「走在閃爍的耶誕樹和發亮的金屬十字架前,走在裸露的乳房和白花花的豐臀前,走在被嚇到的德國軍官和女子的尖叫聲中。」虛擬鬼魅行走於既得利益者的荒淫符碼之中,祂的現身便是種無力控訴,在那些協定和平的會議桌旁,「永遠都會有那個天黑後在防波提被槍殺的男人身影。」
被困戰俘、荒廢飯店、行走幽魂,這數個象徵概括了當時群眾的生命圖像。爭戰期間時空間都被限縮,向前望去的歷史是殘缺破碎,無法以一貫脈絡理解,向後窺探也無法擘畫未來,全被隱藏於血幕與未知焦慮之下。在此前提下活著退化為一種凌遲,無法獲得四處奔走的自由,卻也無從脫離懸吊於此的境況。而生之慾念如此盛壯,在肉體消逝後仍會逡巡於焦土之上,卻僅能用最無意義的方式抗議,無聲倚侍在那些依舊飲酒作樂的當權者身旁。
幸運的是,最終吉普車並未開往刑場。「不管他們的下一站是哪裡,是否濺血,是否怒吼,是否筋疲力盡,他們都更能體會熱血沸騰地活著、分享痛如同分享麵包的感受。生活的粗糙滋味從現在開始會伴隨著他們,不管他們是在馬拉斯吶喊聲不斷的坑道裡,或是在北方荒涼的木屋裡。直到他們返鄉。」生命何其脆弱,在現實無情駁火之下,卻又不得不充滿韌性,無論拉撐、變形或肢殘,都還存活著一口氣。而粗糙譬喻精準點出了生之緩慢致痛的特性,死才是極致命的一瞬,生存滋味是日日折磨人的、隱然滲血的重複苛刻。
除此之外,值得細思的還有卡爾維諾的鏡頭,在數個篇章中,故事聚焦於真實狀況與幻妄想像之間的細窄尺度,此間多半以「若是這樣怎麼辦」、「會不會其實」等假設問句開頭,渲染敘事者心理的猜疑懼怕,像是〈山麓驚魂〉中在森林裡穿梭急著閃避德軍的傳令兵、〈去指揮部報到〉描述人質與狹持者的心理博弈,還有〈最後來的是烏鴉〉裏質疑神射手怎麼會漏靶的好奇士兵。上述篇章頗具有現代小說書寫心緒的筆法,但新意不在於怎麼看,而他選擇關注什麼:心理是另一處變形的時空間,會依據情緒生理狀態而有所變化,聲響可能被恐懼加工成敵軍步蹤,眼神飄移能被解讀成暗號,特別是在思考意欲嵌合感官景況,外在是否符合想像的這個驗證過程,往往是最為有趣的。像是潮間帶擁有最豐饒的素材養分,在堅實沙壤與多變浪潮的交互作用下,現實與想像有最適宜的發展環境,人亦在此前端有愈多變化的心理或肢體姿態。
〈去指揮部報到〉中沒拿槍的男人總在猜測拿槍的男人想做什麼,猶疑後者的時遠時近的路徑,解析他話中遺落的線索,思考是不是有逃出危機的可能,這可能性得以擴張鋪衍,膜一般敷黏在近數秒後的未來,然而拿槍的男人開了槍,戳破這般想望,但就算到最後,沒拿槍的男人仍以為發出的是空包彈,在子彈飛行中凍結的幾微秒,「他到最後還在想:『那個人以為殺了我,其實我還活著。』」倏然之間,念想似紛亂雨跡在空中轉了數回,但直到最後才會知道究竟它落於何處,如書封所言,「最後來的,最後才知道。」
略讀大師少作,其過渡體現在新寫實主義如何遷越到下個層次,不斷挑戰敘事所能抵達的疆域,將可見尋常素材提煉出不可見的規則,人隱約綽然被那條渠道運送著,在亂石夾縫下四處流衍的生命狀態,得要鳥瞰才能看出全貌。或許也正在逐步抵達他所希冀的太平盛世,輕巧、快迅、準確在繁雜世界中切割出他想說的,關於命運,關於正義,關於人在現實與想像前緣的迷宮路徑。依舊是我們所鍾愛的卡爾維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