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明的籠罩下,我們習慣疼痛早已是一件能夠攤平在手術床上析剖的客體物事,常見肉體實在可見的切線剜口,甚至在心理層次上狀似飄渺的憂鬱低落,也逐漸能夠病理化,納入所謂科學體系或理性思考的範疇中接受治療。但不論其二者的守備範圍有多廣,人心從來無法挖掘到底,在那個各種解釋都無從著力的真空地帶,受者不得不對世界重新詮釋,可能是創造,亦或是挪用,最終它的解答可能會逸出理性之光,是一次救贖再復魅,然而為何復魅,其所帶來的效果或影響是什麼?或可在邱常婷的《新神》中找到些隱晦占示。
《新神》講述了五個中篇小說,大多場景聚焦於東部後山,無論透過回憶或重述,書中人物總是重新回歸如香蕉園、小鎮部落等農野山林,也為書中敘述奠定了陰鬱冷涼的主場景。在這些篇章當中,自然土地之於角色們是過分疏離、並未存在著溫情召喚或強烈羈絆,人物行走其上一如陌生戲偶之於架空場景,如《千萬傷疤》中阿莉莎養著魚的破舊偏房、《殺死香蕉園》中那個不能踏足中間空地的三合院,有時那甚至是超越距離某種迴環往復的詛咒,好比《火夢》中不斷干擾侵略現實的遙遠部落,幻象總是重合覆蓋當下。但與其說是土壤沒黏著他們,倒不如說上頭的人對於這些畸零靈魂從來不屑一顧,他們像末梢生成多餘的果子,大多都被放任墜地腐爛。
當實際遵行的日子破落成網,人們跌落於虛無泥沼,他們會試圖協調現實與想望,重新解釋那個讓他們何其失落的事物怎麼會存在?是如何運作於他們的人生徑路?而他們又該如何拔除那緊鑲嵌進皮肉的痛?無奈的是,很多時候被漏接者並未擁有夠多資源去化解那些疑惑,重新將問號復歸於日常世界慣有的脈絡而撫平成一句號,所以他們自力創生一尊驚嘆號,圍著它詠誦它崇拜它以求它能袪除所有纏身邪靈,在此信仰出芽繁殖以脫離母體而生,建立新的體系、新的連結,而這正是救贖復魅的過程,出口重新延伸到名為自我的山林之中,陌生與熟悉雜揉成某種迷離。
首篇〈千萬傷疤〉描述失父阿莉莎與失母小麥之間的異色聯繫,藉由施暴與承受、支配與臣服,在血肉模糊之中拓展了他倆連結時的非人體驗,「阿莉莎覺得他們成為了一種很強的存在,幾乎是一種超越人類的東西」,不僅是存在於性愉悅層面的BDSM,阿莉莎的人生失序竟透過鞭打、爆炸、砍斫等方式重新建構出一穩定界域,甚至體會到自身確然存在。然經由傷害的救贖非常理,也難以被「正常」社會納歸,故事最先鏡頭就放在小麥與阿莉莎坐在火車上逃亡,既逃離原生地,同時冀望目的地會有個能理解他們的地方,但事實是最終兩地皆排斥他倆一如異己,阿莉莎只能帶著她的疼痛一同在真空漂流。
〈火夢〉則講述戴姨從東部部落來到北部照顧車禍而神智不清的女兒,戴姨是個在婚姻中被家暴的女性,並不得到夫家喜愛,會因沒照顧好女兒而被拖拉長髮羞辱,以至於她對女兒的認知愈發恍惚,好似對方僅是個空心琉璃娃娃,不過是一失去生命的空殼客體,為了讓她有重量,她不斷將頭髮塞入女兒的陰部......生命破碎的縫隙裏都是瘋癲,她與阿莉莎一樣被貼上非理性的標籤,無法循規一般路徑回歸正常,所以在緝兇過程中卻不斷有幻象干擾思考,總有那個幼年自身想像的火神籠罩身旁,給予指導撫慰。那樣由童年所虛擬出來的火神反倒最能接納自身,成為《新神》一書中象徵性的意象。若〈千萬傷疤〉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新關係,則〈火夢〉中戴姨不斷被火神所進駐的現實,更彰顯了痛苦與救贖都脫胎於自身的矛盾處境,「我」孕生了人性與神性,塑造了新的人與神之間的關係。
在探討所謂新神之前,得先釐清神為何生?為誰存在?因人在歷史中遭受的疼痛越來越絢麗,從肉體實際的脫節斷骨,直至心靈層次上所有的愛別離怨嗔恚,尺度越來越深刻,樣式也有諸多變形,但不變者是,那都是疼痛啊,無法遺忘、不可轉至的、深深切切印在人內裏的痛。所以我們需要神,以求痛能被撫慰的錯覺,以求能解釋為什麼是我這個倒霉鬼承受這個痛,而不是你或他,
所以神在疼痛之前而生,為迷惘之人而存在。而新神之新,就在於傳統、歷史書頁裡的神已啞然,面對畸零扭曲、瘋癲囈語一眾求新求變的受苦者,祂竟也瘖啞,再說不出讓人恣淚涕橫的聖言,所以新的應對方式誕生,那樣的神有新的語言,有新的論述方式,有新的,撫慰痛的錯覺,儘管那樣的救贖重新回到了某種魅影幢幢之中,那仍舊是他們唯一的道路。
綜觀看來,邱常婷在這部作品中聚焦了歧異於正常生活的失落者,他們是如何面對無法透過現有詮釋所解決的痛,以生猛陰鬱感、快節奏的筆法帶領讀者前行,故事架構卻如環狀,不斷復歸於記憶中的痛點,或許對於某些讀者來說會使人氣悶,然以文學性的筆法描繪上層層鄉野釉彩,兩者結合成具有圖像刺激的可讀性,亦有深度挖掘可能的作品,仍然是近期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