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遠是生命底下受傷的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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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文壇（至少是短篇小說界）我最喜歡“二佛”
一是瑞蒙。卡佛（不知為何選字從頭到尾都是瑞“萌“…）
一是約翰。齊佛
（我寫過一篇齊佛的<離婚季節>心得
https://episode.cc/read/otter1985/my.181103.1518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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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人的故事往往讀起來都很簡短
但不是刻意設計的那種簡單
而是因為那是故事中角色必然的欲語還休
那是人生歷練夠深刻才能知曉的道理
即是有時話不必多
因為人生說的出口的都不是事
真正痛的往往難以言喻
即便想要解釋與交流
也往往會落於徒勞無功
啞口無語
這，就是人生的無力感
也是卡佛與齊佛筆下的人生
＊
這本是卡佛當時戒酒後出的幾本書的短篇集重新再版
當時出版時被刪減很多
（但我必須說編輯很有眼力）
在他離世許久才重新修訂
把卡佛一開始的手稿再版
我覺得這時的卡佛不像以往
也不像他將要成為的未來那樣沈重
在那個時候
在他欲語還休的唇邊與筆下
還帶著一點微笑
像蒙娜麗莎一樣耐人尋味而無法定義的微笑
＊
卡佛多次因為酒精中毒而送醫
直到1977年左右才終於戒掉酒癮
自此也讓他人生步上相對安穩一點的生命階段
很多評論家因此喜歡舉例
說他的筆在“脫胎換骨”後變得柔軟而不再鋒利了
他們喜歡用一篇同時收錄在<大教堂>跟<新手>的故事
“一件很小，很美的事”來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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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有個小男孩在生日那天被車撞
然後自此再也沒有醒來
故事角度大多圍繞在他的父母
以及一位幫男孩做生日蛋糕的蛋糕師傅上
故事中蛋糕師傅並不知道男孩過世了
他以為自己遇到奧客了
來訂了蛋糕又不來領（付錢）
於是每天每天的打電話到男孩家
不是只說一句“你忘記史考帝（男孩名）了嗎？”
就是接通又掛斷
把當時還在醫院家裡兩頭跑的夫妻搞的幾乎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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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最最早的版本（我也沒讀過）
故事結束在麵包師傅的冷嘲熱諷中
而在<大教堂>結局時
這對哀傷的父母選擇衝到麵包店要找師傅理論
崩潰的母親氣到說“我本來想殺了你….想要你死”
但最後麵包師傅跟他們道歉
說他真的不知情
而他沒有孩子
一生孤單
因此他也確實無法假裝自己可以理解他們的哀傷
但他可以以自己的專長
也就是美味的麵包安慰他們
故事結束在三人安靜的在麵包店中從凌晨吃到窗外微微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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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照家中兩本書（兩個版本）的差別
分別從<大教堂>（正式出版）跟<新手>（卡佛最初手稿）發現幾點不同
較早的出版版本（大教堂）更精簡
許多贅字跟其實有點重複的字句被刪掉了
再來就是用字讓人感覺更“冷”更疏離一點
（像是有一段在大教堂
在醫院中描寫醫生看向“那孩子”
原本卡佛手稿是醫生看向“那男孩”
又或是<新手>中(p132)有描寫麵包師傅知道消息後“眼神呆滯而痛楚”
而<大教堂>中這句刪掉了(p115)
所以我們其實無法猜測麵包師傅真正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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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在<大教堂>中刪去了非常大一段
描述男孩小時候也遇過一次母親眼裡的“生死關頭”
（大家以為他被大雨淹死了）
當時他母親就發誓若男孩倖存下來
她要搬離這鬼地方並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
但最後她卻沒有
原本這段讓故事更宿命論一點
更有一種人生的陰鬱是川流不息、前仆後繼的
人往往逃過一次命運的絆腳卻逃不過兩次
其實這更符合卡佛對於生命中必然會遭遇的
接連的挫敗的那個核心價值觀
但在文筆跟架構上
我也覺得這段刪去後整個故事的精實度提升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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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這樣前後版本的對比
讓許多評論家說卡佛改成了這樣更柔和的結局
（大家溫馨的吃熱騰騰的麵包到天亮）
代表他更悲天憫人 更進入大師的境界了
（雖然我也是不懂悲天憫人的結局跟大師的關係在…）
但我卻覺得
這樣的結尾反而更有一種他所說的
「生命是一股莫之能禦的洪流」的無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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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比孩子遭受意外漸漸死去
而父母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還要惶恐的事
甚至最終也沒有真正殺死麵包師傅
而是只能虛脫的坐下來“吃”
做著這麼“原始”的行為
那種如此軟綿綿的無力感
亦或是說在這麼哀傷崩潰的狀態之下
人卻還是可以吃
不管哪一種解讀
這結局都呈現一個更抑鬱深沉的心情
曾經的美好與完整都已不復存在了
生命驟然分崩離析
而活著的
卻只能繼續過完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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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余華的<活著>（是小說版本！不是電影）
故事叫“活著”但最後全都死了
唯一活著的是個我覺得很該死的老人
而當時讓我更觸動的是
很多人說小說結局很樂觀
訴說著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我心想
哇賽！是我不對勁嗎？
我覺得這不太像是活著呀
這是一種最終無能為力而放棄對生命的抗拒
這就是卡佛這篇“一件很小，很美的事“裡的那對夫妻
最終只能“活著“
只能吃
不論餓死或撐死
都只是活著的最低本能
這明明就超哀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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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認為卡佛其實是變的更冷酷了
對自己更冷酷
對他看出去的世界更冷酷了
對照“一件很小，很美的事”前後版
可以感受新版（編輯修改過）的版本
更像冷眼看待
而不介入
因此雖然冷 但不痛
後者（作者最原版）更像是即便我知道那個人生場景（他人的人生）如何冷凜傷人
我仍願意跳下去
與其同感
我們一起痛吧
因為那是人生無可抵禦的最終感覺
＊
卡佛的父親酗酒
後來他自己也是
19歲就成婚
幹過鋸木工人、送貨員、門房等等
被求生存把生活切割著瑣碎
（也因為這樣他才都寫短篇
因為他沒有時間寫長篇）
但他仍堅持著寫作
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他所有生命的經歷都成為他筆下的利刃
那把刀不是關公那種巍峨長刀
不是直來直往可以打擊命運與之決一死戰的大刀
更像是一把小巧隨時可以懷揣在袖中的手術刀
冷不防就面對面一刀封喉
＊
卡佛的書有好幾版封面都是他
<新手>封面是他的全臉照
他的眉頭肯定是第一眼會讓人注意到的
濃黑且永遠是深鎖著的
他在我心中比海明威還有拳擊手的派頭跟眼神
（不管是對人生或故事）
比海明威更寫著冰山一樣的故事（海明威的冰山理論）
只是他的冰山不一定是沉在水面下7,8分
而是有時你費盡心力翻過來了
卻發現水底下早已空無一物
只剩海上那一小尖角
載浮載沉
刺傷著所有想要停駐稍歇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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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故事描述用字都很簡單
簡單到有一種“家徒四壁、斷垣殘壁”的感覺
就像他筆下每個人的人生
都瘦到只剩一些說出口也沒有重量、不值一提的字句
但其實讀完就會知道那些沈默背後的意思
很重
＊
在卡佛的故事中要像個人一樣活下去
是很艱難的事
大多時候角色們都在自己拉起的水準線
上下浮沉
在快窒息又沒真的死去之間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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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故事佈滿了細細小小的尖刺
讀者就像一隻不熟環境的野貓
走在那嵌滿碎玻璃瓶的老舊圍牆上
再怎麼小心翼翼都會被割出或大或小的傷口
就像人生一樣
＊
卡佛的每篇短篇都很精彩
短，但你必須花不輸於長篇的時間與精力去體會
那畫面之外的意猶未盡
那人性層層皺褶裡的心思
有時令人像針扎一樣冷不防一痛
像兜頭冷水一樣寒入背脊
卻又偶爾窸窸窣窣的點上一根火柴
讓你渴望起那個微弱而不可觸及的光與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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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一剖析我看見的<新手>裡的每篇故事
會寫不出他的後勁
但很期待有人哪天讀完可以討論 ㄎ
推薦，瑞蒙卡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