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5

借你看看我的貓 BY 貳團 陳偉毓

散文創作自開始便帶有矛盾性格,它既希望作者能夠真實產出所思所聞,將人身皮囊由內而外淘洗出那些粒粒金亮,但又不願承接當中結塊惡臭、全然無經過加工的純粹產物,從「我很討厭他」到「他從身邊走過,我身上無端竄起的雞皮疙瘩竟都開始嘔吐」,這當中的距離硬要說,便是虛構妝點、便是修飾想像,便是某種程度上的文學展現。它可以是種質疑,質疑了作者是否都曾巧言令色,對於己身不敢啟齒的經驗塗抹上漆,以至於絨滑無痛排放出體外,但對於作者而言,這或許僅是條不得不的自癒徑路,當我「再次」談論苦痛。
 


  張馨潔首本散文作品所談論的不得不正是家庭,更加精確一些,是母親。她帶著女兒們改嫁,在那個夏天飛往澎湖,童年嗅聞都帶有海鹽氣味,但海風也銛利刮人,母親的喜怒無常、任意施暴及言語批評也都寫入了作者的面容之中,像融鑄後的合金,長年斑駁且混有雜質。脫離過程又是另一次灼燙,讓記憶重回液態才能讓母親的歸母親,自己的歸自己,全書常可見得如詞詰問、拆分、悵怨與贖罪,作者晃蕩自母體切割出後,仍不斷試圖確知在此當中,什麼留下而什麼又被帶走了。在〈一個人的紀年〉中母親面貌尚嫌模糊,好或壞棲息在愛或恨之中,到〈挖掘的練習〉時母親呈現於日常生活的種種不耐已成實際傷害,他們的關係再沒有發著光、純粹美好的嚮往詞彙,僅有的交纏關係如「一條濁濁恆河」,夾雜著「牲畜的排泄物、飯菜殘渣、夜晚的絮語、遺落的拖鞋、沈積的願望、洗米水、血液、帶膿的紗布」,無法說美,他們以傷瘡為彼此生活寫下註腳。
 


  逃離母親的旅程最終以貓為終點,她凝視著那雙看似無思緒運作的瞳孔裏,想知道貓的視網膜上,是否也映照出與人近似的情感。很有趣的是,為何這些散文作者都選擇了貓作為寄居點,寧願將那些不可對人言的秘密,全翻譯成貓言貓語(雖然多半那只是比較ㄋㄞ的國語),為什麼不是狗或其他獸類,而是那般要理不理、總是輕聲躡離的局外者?也許牠恬靜無聲,不會有不堪訊息走漏的風險、又或者是,人真能被這樣溫熱絨毛、圓眼嫩掌的存在給撫癒?書中多有對貓的濃郁想像和細緻觀察,替貓發言,像手持著布偶就能如常說出平時嚅囁羞赧的什麼,但人們大概不會同意他們所朝夕相處的他是牠甚至是它,我以為這當中的落差是很有趣的:當人們拿動物做為審美憑依,借物抒情的古典傳統在哪個時刻會質變,那些溫暖字句有多少脫胎自貓的姿態與心緒,而非作者單純巡環往復的靜物描摹?


 
  自人往(動)物的遷徙,看出作者生活重心的移轉,更甚者,這亦是人對於外物的看法,與眾多物體所編織出單純卻又複雜的關係。說起來,張的散文風格濃麗,有時無主線的細節舖陳、記憶線索令人看了有些迷糊,好似走進充滿鏡面,雕滿華美裝飾的房間,狹隘逼仄卻因折射而有廣闊假象,因不夠誠實而迷路,這會不會是私散文所面臨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