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6

尋琴者 BY 壹團 黃家嵩/百夜

一.疑琴

「無論再怎麼闡明腦子的物理機制,仍然無法據以說明意識現象(例如聲音、色彩與氣味的出現等)」這是戴維‧查爾莫斯(參考維基百科的中譯)在1994年提出的問題,很巧妙的,在閱讀這本小說的過程中,我反覆地想到這個問題。

在《尋琴者》提到:

「演奏者純憑主觀追尋的音色,會不會只是曾經在某處聽過留下的記憶,而非真
正發自內心的振動?而那份記憶,可能早已隨著時間產生誤差或扭曲,變成了
某種幻覺?」

一場成功的鋼琴演奏的深度,最終必然取決於隱藏於幕後的調音師,而不是在台上演奏或待在錄音間錄製專輯的鋼琴名家;一場成功的演出,不能沒有準確的音律與和諧的音色,但作者並不滿足於此,更進一步提出了「音色究竟存不存在?」的問題。

「靈魂們好不容易擁有了耳朵,但是最終讓祂們感動的究竟是什麼呢?不過像是
朝著平靜的湖水中扔進一顆石子所引起的分子振動?還是說,根本不需要這個肉體也可以感受到的,某種已經存在宇宙間的頻率。」

如果能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比喻成聲音與聲音的邂逅(尤其是鋼琴本身的音色與鋼琴家心中的音色的邂逅)的話,那麼當小說中的調音師懷疑琴聲是否存在的同時,是否也是在探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會不會隨著時間而產生扭曲,甚至達到一種「敗壞」的終局?

在小說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故事中都有著自己才理解的傷心往事,而鋼琴的樂音幾乎充斥在所有重要人物的生命經驗。

二.尋琴

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我」是一位鋼琴調音師,能夠準確聽出每台鋼琴所發的音色之中的細微差異以及具備超乎常人的記譜能力,這無疑是音樂才能的展現,但他沒有成為一位鋼琴師,而是輾轉追尋所仰慕的紐約鋼琴家的過往影子,跌跌撞撞地成為鋼琴調音師。

「一位調音師不僅要懂得鋼琴,也要熟悉每位鋼琴家每次演奏會上不同的曲目,更不用說,他還要能摸透他們每位的曲風,以及對每一首曲子不同的詮釋風格。」

作者在書中將調音師比喻成婚姻諮商師,而鋼琴與演奏家則是一對夫妻,而調音師的責任就是為「這對夫妻」勾勒出彼此結合之後的美好未來(令人滿意的演奏表演)。

對調音師而言,鋼琴既是有缺陷的機械式物件,同時也是被賦予靈性光輝的有情之物,而他的工作就是將每台本身都會有音差的鋼琴,藉由將琴槌刺的千瘡百孔的方式(針刺法),去改變琴槌撞擊音弦的音色,再以一個帶有缺陷的靈魂(鋼琴)去扣合另一個演奏家的缺陷(個人偏好),這就是他的工作。旁觀他人的缺陷而靜默不言,只因如此,本身生命中既有的缺陷與情感上的畸形樣貌,就不會被其他人所看見,即便要付出被人輕忽或忽視的代價。

小說中的另一個重要人稱「林桑」是一名女鋼琴家的先生,這位女鋼琴家是「我」的雇主,而她的先生是一個完全不懂音樂的生意人,在種種考量之下,林桑選擇跟調音師合作進行二手鋼琴買賣的生意,在《尋琴者》中,琴即是情,卻又是物,在這三者的綰合之中,調音師順利走上了尋琴之旅───踏上紐約尋訪舊琴之路。

三.琴逝

在故事中有兩台史坦威,其中一台是身兼調音師的雇主與林桑的妻子,一位女鋼琴家所有,在看到這台史坦威的時候,調音師時常想到另一台被他親手毀掉的史坦威,當年少的他失控而毀掉那台史坦威的時候,他就注定跟自己的所愛一刀兩斷───音樂或者其他的什麼。

他一直忘不掉被他毀掉的那台史坦威。那是調音師心中傷心往事的象徵,也是調音師與林桑結緣的開端之一(另一個是一台貝森朵夫)。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不但損壞了他,並且日後他就在他心中消失地毫無聲息,只留下那個還待在紐約鋼琴師身旁的少年,孤寂的聽著時間的流逝。

來到紐約,對調音師來說,所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因而有了一個結果,在《尋琴者》中的關係有老夫少妻之愛、有單相思之愛、有同志之愛、也有對音樂夢想之愛,也有對鋼琴音色之愛、最後也有逝去之愛,當調音琴透過林桑來到紐約郊外的二手舊琴買賣場所時,他所看見的盡是被四分五裂,甚至被掏空內臟的鋼琴,然而調音師的心情卻是這樣的:

「面對著這座大型的鋼琴墳場,我所感受到的不是驚駭或悲傷,反倒像是一頭鯨魚,終於找到了垂死同伴聚集的那座荒島,有種相見恨晚的喜悅。已經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便一直會聽到,從某個地方傳來這些殘破遺骸的召喚。這一天到底成真了,我終於找到了這個所在與它們相會。」

對調音師而言,一個好的音色先決條件就是一台好的鋼琴。沒有人可以在一台年久失修甚至斷手斷腳的鋼琴調出好的音色。然而,一段關係卻可以在逝去之後,在冥冥之中,透過某種形式久別重逢。進而在相會之後,一點一滴與自我厭棄的自己取得某種程度的妥協───即使要用再次毀壞的手段來直面當時所遭受的傷痛,以宣洩壓抑在心中的情緒。

最終,調音師終究面對了「琴逝」的結局,在造訪鋼琴大師李赫特的故居之時,
他選擇放下了想彈奏故居裡的兩台史坦威(這不是巧合!)的心情:

「就讓它們靜靜沉睡而我轉身,走進一如來時的那片茫茫白雪。」

白雪是調音師聆聽琴音時所想到的象徵,在時光的流逝之中,琴與情,情境與情景,人與人,於是都融入了這漫天大雪之中,對調音師而言,一切都終於有了一個「帶有點殘缺的結果」。

這就是人生,同時也是情聲,即琴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