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有群背地裡始終觀察人類命運的機構,在社會無法看見的角落改動事件結局,進而引發歷史性的改革,似乎是非常好萊塢式的想像,或許可溯源於艾西莫夫(Isaac Asimov)在1955年做過的類似嘗試:於科幻小說《永恆的終結》(The End of Eternity)裡,他設想有個超越於普遍時間線外的永恆域,他們觀察所謂時代走向,確保各種巧合誤差所拼湊出來的未來合理安全,若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他們便會派遣執行者,以最低限度的改變手段推翻往後數十年的預定發展。聽起來令人悚然或安然,如此假設都觸及了對於歷史本質的思考:牽一髮動全身的浪漫想像有無可能?若所有細節都納歸於歷史,又是誰決定了最終更改的權限?
答案細節藏在作者之於永恆域的設定,永恆域中的執行人皆是從真實時空線挑選而來,如同主角哈蘭來自於95世紀,15歲時離開的不僅是家鄉,更是剝離於他所生長的時間線,成為執行人之後他穿行於各個世紀,從545到2456,時代意義被可以隨意跳轉的裝置抹除,對執行人而言,兩地之間的差異僅在於數字多寡,畢竟實際狀況會因為他的作為而有所異動,獨特性不過一張便利貼隨意撕黏──「時空狀態彷彿某種可以抓在手上的東西,可以隨意捏成更美好的形狀」。也因此,執行人必須要秉持著超然物外的態度,你的某項微小操作可能導致動輒億萬的生命飛升或殞滅,讓「情緒化的性格簡直就像是殘障」。然執行人僅是尾端實施任務的端點,在其之上還有以社會學觀點觀察、輔以高階數理程式,實際決定歷史走向的計算師,他們將觀察員所提供的諸多資料拿去運算後,得到最適宜發展的人類未來,小說中的圖伊索正是計算師當中的佼佼者,也是從認識他開始,哈蘭開始逐漸理解永恆域的秘密。
從此意義上來說,執行人的角色非常耐人尋味,他們來自於歷史上實際存在的時間線,但其所為卻是改變那些線上的事件生滅,這也包括他們來自的片刻宇宙,所以他們在家國上是永恆的無根者,注定漂流於外,某種程度上更是抹除掉孕育自我誕生那個獨特組態的劊子手。整個永恆域對待執行人的眼光也始終懷著抗拒漠視,縱使他們親手操持的事件是為了避免大型災害產生,譬若讓某個歷史環節中的車輛拋錨,以至於讓一場戰爭從未發生,但這些改動也可能讓某些人事物直接於時空中消失,新生與消逝一體兩面,有時會逼迫全然不相干的兩者走上天秤:電子重力太空旅行的科技突破相比於吸毒成癮的社會風氣,永恆域選擇犧牲前者消滅後者,哈蘭給自己的安慰說法是,比起外在的太空科技發展,他們更在乎人。
執行人的痛苦便來自於此,他秉持認可的目標和自身處境存在強烈矛盾,他是永恆域為保障人類永續福祉的先鋒,卻也同時割捨掉自己為根本的需求。執行人是整個永恆域的縮影:一群扭曲個體努力維護那樣貌模糊的總體生命存續,人無法看清楚人類,一如人類無法籠括人的意義,永恆域渴望以一己之力掌握整體命運的走向,以人類之名肆意改寫人存在的事實,背後不免會讓人聯想到緊握著國家民族(可以算是縮小一點的「人類」)詞彙不放的極權政府,他們的確也正是以大寫人類改寫人、寫於小說之外無法改易的真實歷史,甚至嗅來有些血腥煙硝。相信作者也感受到一種病態的怪異感,所以書名《永恆的終結》便意味著書中哈蘭等人所在永恆域的終結,同時,也斷絕了那種歷史會永遠存在的安心感。
1955年的作品有嶄新思考的部分,自然也有些地方讀來有些復古,好比女性在永恆域中的稀缺性,以及哈蘭對於女主角諾伊絲有些強硬的一見鍾情,感情戲相比時間旅行的繁複設定可謂微積分比上加減乘除。那些懸疑情節也非常有過往偵探懸疑片的氛圍,特別是時空旅人經典的求救暗號,然而最令人喜愛的復古橋段來自於終段:永恆域為何必須滅亡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因為永恆域所摧毀的電子重力技術讓人類的太空旅行延緩了好幾千世紀,那時的銀河早已被其他物種佔領,再沒有人類生存的空間,因此唯有在各種時間線上毀掉處處限制人類的永恆域,人類才能發揮原先存在的潛力,盡管那確實存在危險,但那同時也鋪成邁向新世界的道路。
歸結一句,很像寫在聯絡簿上的靜思語,沒有礁石,就沒有美麗的浪花。這是艾老從近七十年寄送到現代的祝福,近於畢業典禮上祝福畢業生的話語,搭配像是什麼「不要只看見眼前的所看見的」(電子重力之於吸毒成癮)、「珍愛你所愛惜之人」(哈蘭近乎無腦的煞到諾伊絲),無意導向什麼勵志奮發的結論,重新思索之後,會懷疑艾老是否輕視了歷史偶然的沉重,那並非一隅零件掉落就能撬動的重量:再拿書中例子,難道電子重力技術沒有被消滅人類真的就能遨遊宇宙建立銀河帝國?不清掉毒癮人類難保不會就這樣沉淪滅亡?繼續後退,我們根本無法知曉未來會採取歷史的什麼材料、作出什麼建築,以至於現在的我,到底要擺出什麼姿勢都顯得飄忽不定。
是的,誰不喜歡拉普拉斯的惡魔,只要有當下全宇宙粒子的動量位置,就能毫無誤差的推導出往後無垠時光中的種種錨定,可最終答案永遠是窩不知道,不知道大霹靂後一顆脫隊的重原子有沒有可能形成一顆恆星?不知道如果希特勒死於美術學院台階上的一場鬥毆,核彈有沒有可能投到柏林?不知道我現在所打下的每一個字會不會讓誰讀後感到有所悟? 飄逸狂想如艾老之筆,它也不敢做如斯百分之一百的判定(關於最終哈蘭和諾伊斯的問答)。寧願相信歷史有它自我的發展軌跡,人類同時書寫和被書寫,好壞與否,那並不屬於人的判斷。
話雖如此,看到書中最後一段時仍略受感動:「他看著時間機消失,心裡忽然明白,永恆域終於走到盡頭。永恆的終結」,艾老用了一個概念來形容我們,無關優劣好壞的價值判斷,無有蓬勃或衰敗的分野,卻也無從用任何附加標準計量或框架。
「人類從此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