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30

人慈:橫跨二十萬年的人性旅程,用更好的視角看待自己 BY 貳團 簡志穎

Humankind: A Hopeful History

我以為我是個人類,結果我只是一隻小狗;我以為我是隻小狗,結果我只是一台標籤機。

【開頭】

「我就問一句!到底我們為什麼要上歷史課?」你大力拍桌,其他同學早就對你的行為司空見慣,因此繼續看他們的小說、吃他們的雞排、聽他們的音樂。

歷史老師則是不把你看在眼裡,一邊拿起課本一邊挖著鼻孔一邊寫著板書(天曉得他怎麼辦到的)。

你曾是質疑歷史學的學生嗎?

還是,你跟我一樣,只是把歷史當作一門升學考試的科目而已;人家講說要考什麼,那我們也就跟著念什麼而已,沒有抱怨、沒有質疑。

這就有點像是考機車駕照的時候,從來也都沒有人在考場裡大吼大鬧地說:「我就問一句!到底我們為什麼要考直線7秒?!」

關於「為什麼要學歷史」件事情我們先擱著,晚點再講。

我要來照樣照句李察寇蒂斯的話:

「天天都在發生《手札情緣》之類的內容,但我們卻把它當作,一則永遠不可能發生的天真可笑愛情故事;像《德州電鋸殺人狂》之類的內容,大概一萬年才發生一次,但我們卻天真地以為它天天都在我們周遭上演。」

(好笑的是,我舉的這兩齣都不是他寫的。)

即便如此,「它們」真的都發生了。

朋友聽完,對我說:「你該不會是要我們相信那令人捧腹大笑的吸引力法則吧?」

不,我沒有要那樣做。但我有個更了不起的夢想。

在此之前,我想說明,這本書奮力撐開了我狹隘的視野,但也讓我產生了很多令人不安的想法。

因此,這篇心得會有點前衛、有點劃時代。

如果在觀看的過程中,有不適的現象,我認為皆屬正常反應;即便我這個思考者,都有坐立難安的感覺。

但仔細想想,這不就是我閱讀的原因嗎?我怎麼可以逃離挑戰自己的嘗試呢?

值得先一提的是,看完本書的隔天, 有三個東西在我腦海揮之不去:一則思想實驗的童話、一劑精神安慰劑,以及一項民主自由的副產品。

〔。〕思想實驗:以《國王的新衣》為案例探討。

這個國家一年一度的慶典即將開幕,城市及附近鄉鎮人山人海,到處都是小吃攤販、流動夜市、草地音樂會、沙灘排球、非主流音樂祭、流動健身房、流動露營區,擠得大街小巷水泄不通。

然後,有人宣布國王要穿新衣跟大家問好了。不過那件新衣只有聰明的人才看得到喔!

就在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國王登場了,無服出巡。

問題來了,以下何者較符合你個人特質所做出的行為?

A)跟著人群一起歡慶國王的新衣。

B)跟著人群一起假裝歡慶國王的新衣,並且在內心呵呵笑,然後拍照打卡;不過,你卻體貼地為不該上相的地方,高明地掩飾了。

C)在三角窗的星巴克二樓裡,一邊用筆電打著關於「多數無知」延伸探討的論文,然後一邊透過落地窗目睹整個慶典的過程。

D)在人群裡,你直接大笑「為什麼國王沒有穿衣服!」,毫不留情面地戳破這個國家賴以維生的神話。

E)在人群的一端,一個被視為瘋狂的人,又跳又鬧地大喊著跟慶典與宴會八竿子打不著的議題:「莫忘五百年前的血腥歷史!」大家因為善良的本性,所以不會打斷他;但你不一樣,你衝上前去將他過肩摔,隨即拖走,趕離這個城市之外,不許他進來。大家為你鼓掌叫好、給你擁抱、視你為英雄,你也以為這就是正義。

F)跑去Uniqlo、H&M,還是NET之類的店,隨便抓了浴衣還是超大風衣之類的就狂奔出去,轉瞬替國王披上,為整個社會立下一個停損點。但之後,你也被守衛還是隨扈什麼的扛走了。

G)你在家裡的沙發上看著慶典轉播、吃著披薩,一邊在Twitter 上發推文:「我大膽預測國王的首席服裝設計師,應該會因為思覺失調而被法官判無罪什麼的。」

H)你在射飛鏢攤位時,突然掉頭衝去大到連你的腳步聲回音會刺痛你的耳膜的國家圖書館,卯起來找遍關於這個國家的歷史書籍。不過,等你終於了解一切的來龍去脈之後,國王大概也駕崩了、你的孫子孫女大概也都大學畢業了。

I)你在人群一角,一邊吃著章魚燒,一邊深思:真沒想到首席服裝設計師,連國王的內褲都規劃好了。(重點不是這個吧!)

J)在Voda Swim 之類的專櫃裡,對著朋友說:「先別管國王的新衣了,看,我穿這個顏色的泳衣好不好看呀?還是⋯⋯我們買一套給國王穿,怎麼樣?哈哈哈。」

K)以上皆非,因為你覺得你有更好的方式來面對社會問題。

雖然不知道你選的是什麼選項,但我更在意你是如何看待「選項裡面的人」。

眼下這個時間點,2021年,如果我還繼續說善良是一種選擇的話,恐怕就太落伍了,因為善良已經被我們視為一種無生產力的勞動了。

我們活在一個獎勵謾罵、唱衰、報仇的現實主義裡,別人的良心善舉,鐵定會被我們當作惱人的彈出式廣告。

因此,我們現存的金科玉律,遂演變成:「要我們思索他人的立意良善?下輩子吧!幫個忙好嗎,不要來打擾我們滑手機,我們可是在追求『超越刺激的東西』!」

(這裡我要說明一下,所謂「超越刺激的東西」,我也稱呼不出來,原因就在於還沒有人為此命名,一如馬奎斯要說的:「這個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都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去指。」不過,這個世界變化得令人啼笑皆非,搞不好我在寫下這段文字的八秒鐘之內,早已有人命名好了,且申請專利了也說不準。)

你可能會反駁我:「不不不,你錯得太離譜了,我們可是懂得看出他人在世俗標準以外的美德與優點的民族欸,難道你忘了嗎?否則,怎麼會有那句家喻戶曉的至理名言呢?」

〔。〕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

比起研究這劑精神安慰劑什麼時候注射,我比較有興趣探討這句話什麼時候我們「不會」講。

• 在國際體育賽事輸給韓國的時候,我們「不會」講這句話。

• 有人因精神鑑定獲判無罪的時候,我們「不會」講這句話。

「簡志穎夠了喔!注意你講的話,你是在撕裂我們社會的團結,你知道嗎?」每次我講到這裡,我朋友都會發飆,然後打算跟我吵架。

「如果我們社會的凝聚力,要靠那不堪一擊的謊言才能建構,那我真敬謝不敏。」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接著我們冷靜下來。

好,我們繼續。

• 曾經貪污的官員,如今在從事慈善事業的時候,我們「不會」講這句話。

• 別人家的小孩拿石頭丟你的小孩,導致他的脖子留下一道血痕;於是,對方家長帶著水果禮盒和自己的小孩來向你道歉的時候,我們「不會」講這句話。

• 一名性侵犯痛改前非,主動成為婦女權益促進和男性權益關懷基金會的志工;兩個團體兩邊跑的他,專業又懇切地為民眾提供諮詢服務的時候,我們「不會」講這句話。

• 一個人冒冒失失地騎車擦撞你的車子,真誠地為他的行為道歉,並且清楚表示後續的賠償方式他會儘快地、妥善地處理,使你有安心的感覺的時候,我們「不會」講這句話。

• 一位奶奶看到自己孫子脖子上的一道血痕後,慌慌張張地打給老師,說自己的孫子有生命危險了;老師在隔天為了化解班上的尷尬,以及試圖撫平學生的焦慮,就把這整件事說給全班聽,但當事人小孩只是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著大家笑成一片的時候,我們「不會」講這句話。

「簡志穎你真的是『邏輯和案例亂用』大王,你上述所講的,就好像用西餐刀在吃義大利麵。」朋友聽不下去,便作此評論。

對此,我的想法是,我們發明這劑精神安慰劑,初衷就是不該有「特定人士及行動」、「特定脈絡」,或是「特定時間點」上的限制。

然而,以我的觀點來看,它——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就是有特定的限制;而有這樣的限制,事實上,在在顯示某種程度,我們對自私與惡意的過度依賴。

所以我在想,也許我們需要的是彼此的力量,藉此平衡彼此的失調——如此才能「真的」以善意,來瓦解我們對「人是自私的」深信不疑。

即便如此,群眾的相互協調,卻演變成一個出人意表的景況:我們相信「利大於弊」的虛構故事,所以對「弊」視而不見。

〔。〕民主自由的副產品:我們變得喜歡看見別人跌落神壇。

請別誤會我的意思,我並沒有要呼籲重返君主獨裁,或是撲上老大哥的懷抱。

當然,我明白之所以會形成這樣的勢態,也與「友誼科技的蓬勃發展」以及「消費態度的改變」有很大的關係;不過,現階段我想著重於民主自由這個部分,因為其他的關鍵因素,稍後我會進行闡述。

回到這個話題,這項副產品的社會暗示,以我的看法有兩個:

⒈ 沒人在乎你的歷史,我們只想挖掘你的黑歷史。

⒉ 我們寧可把畢生的精力花在,成為「大家來找碴」大師,來通報主管機關、Line給立委助理、通知爆料團體,或是投書新聞媒體,也不願把時間用在修復彼此的關係、重建人類社群,同時注重我們對人類社群以外的影響。

原本這個現象只在政治圈惡化,漸漸地延伸至演藝娛樂界,之後像藤蔓般地爬進我們的家庭、學校、社團、鄰里,還有商業及非商業機構,甚至是慈善團體、信仰單位。

民主自由原本的美意,是讓人人都有機會實現理想;如今,我們無限上綱使其失去實質意義,把整個局面落到「見不得別人好、他人的作為必定帶著純粹的自私自利」這般田地。

進而創作出「人們一旦做錯事,我們一定不要讓他們有好下場」的風氣。平時看似四分五裂的社會,這時候倒是挺團結的。

而這樣的過程格外諷刺:一開始的美意,結果反倒強化了「人必定是貪婪、野蠻且愚昧的」這個前提。

以上三個是我看完本書後,覺得跟電車難題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謎題,裡面很多地方充滿矛盾與挫折,因此令人灰心失望,不知道該怎麼活在世上才好。

「我們本來就複雜。」我記得作者在本書這樣說著。

原本以為這句話陳腔濫調,但仔細想想他是對的,任何簡化人類的各種預設,往往帶來毀滅。

但那些在我腦海揮之不去的謎題,到底欠缺什麼?

我不會詳談本書的內容或是評論本書,而是會運用本書帶給我的影響,來深入探討「我所欠缺的東西」。

以下就是這三個影響:

「紅綠燈、領導人,還有社群網路」、「鄭捷是祭品,我們是祭司」、「與其說善良是恢復原廠設定鈕」。

【紅綠燈、領導人,還有社群網路】

A. 紅綠燈:

在我們開始談紅綠燈之前,我們先來說說這隻小狗。

我們到底是有什麼不同凡響的,可以建立這麼多驚人的文明?

科學家說,以前除了我們智人(Homo sapiens)之外,還有其他不同人種的人類活在地球上。

最著名的就是尼安德塔人。

比我們高壯、比我們聰明,而且有研究指出許多器物工具、珠寶、服飾,甚至是埋葬死者的方法和儀式,都還是我們去「抄襲」他們的。

但為什麼後來是我們可以,把自己的骨灰送去外太空撒,但他們的骨——喔不,我錯了,沒人幫他們製作骨灰——他們的骨頭卻只能擺在我們建造的博物館裡?

主流科學界支持的看法是,我們很狡慧地撲殺了他們。

我們會創造很多虛構故事、謊言,來號召其他智人,對尼安德塔人進行歷史學家哈拉瑞所稱的「種族清洗」。

我在猜,這之所以會被科學界主流支持,就在於它某種程度地符合我們愛聽的「適者生存」。

但本書作者為我們引進了另一種觀點:

善者生存。

作者說有些科學家指出,智人所豢養的生物與鄰近種類的野生生物,最大的差別在於外在表現:比方垂下來的耳朵、捲起的尾巴、較輕的骨骼、拉長的幼年期,以及惹人憐愛到不行的臉龐。

他們提出一種假說,那些「演化論中不利存活」的特質,是友善的「滿額再送的贈品」。

另些科學家之後認為,高智能,也是友善的贈品。

(應該要提的是,我讀到這裡覺得很妙,我在猜可能是文化差異;以台灣人來說,高智能,代表解決問題的能力,比如算微積分或是寫程式;然而,西方人則認為是,懂得向他人學習的能力。)

如此,作者想到了智人也是我們所豢養的生物之一。

拉長的幼年期、惹人憐愛到不行的臉龐:小狗之於野狼,然後,我們之於尼安德塔人。

小狗人(Homo puppy)於焉誕生。

小狗人假說:善者生存。

以「天擇說」的角度來看,這很不合理:我們智人容易受傷、容易被吃、容易凍死、容易跑不快然後被灼燒,我們脆弱到難以保全自己;我們既沒有堅強的盾甲、沒有尖銳的獠牙,也沒有一陣風追捕獵物的羽翼,來武裝自己。

但我們仍然活到現在了,而且還可以把其他物種趕走,劃地為王:譬如華爾街或是竹科園區。

所以我在思考,如果「小狗人假說」是對的,那麼我們智人就是以友善來進行「物競人擇」,然後又獲得這兩項贈品:

「脆弱」:意味著需要他人的幫忙才能存活;就像如果有人在高速公路上發生火燒車意外了,應該不會有人覺得可以靠自己之力,讓整件事圓滿落幕吧(包含自己把車子殘骸清除移場)?

「喜歡向他人學習」:意味著我向你學習一項事情,有天我們就可以一起合作,來讓生活變得更有效率,如此便能一起享受人生中其他美好的事物——拿園藝造景來說吧,原本兩天才能完成的事情,藉由我們的通力合作,我們在一天就完成了。我們多出來的一天,就可以邀請家人好友一起來歡聚宴會,共享花園美景——或是,有天你不小心生病了或有事在身,我可以替你完成,來照顧你分身乏術的脆弱。

而這兩項贈品,又反過來強化我們去友善地、具親和力地對待他人;畢竟我們就是喜歡親近善待我們的人,不是嗎?

在我自己聽來,這可真是個不錯的假說呢。應該要讓大家知道一下才對。

但問題是:

大家會信嗎?

我想到一個簡單的思想實驗:我們把世界上所有的紅綠燈都拆掉,你說好不好啊?

你可能會回答:「當然是不行啊,問這什麼蠢問題!一定會發生一大堆的車禍、一大堆的酒駕、一大堆的肇逃、一大堆的塞車長龍,還是一大堆不絕於耳的喇叭聲什麼之類的。」

不然我再問:把監視器拿掉呢?

你——不,連我自己都想反駁:「不可能!到時候一定一大堆的強盜、縱火、闖空門、性侵、綁票、謀殺⋯⋯」

比問「會發生什麼事」更重要的事情,我認為會是,為什麼我們不相信人。

很大的可能性,作者認為,我們相信「薄皮理論」更勝於「小狗人假說」。

薄皮理論就是在講,我們的文明是一層薄薄的覆蓋物,蓋在我們身上;我們要好好的保護這層薄皮,因為如果這片掀起來了、不見了,那將會是地表上最貪婪、最醜陋、最野蠻的生物。

(這裡的薄皮理論是我擅自主張翻譯的,原文是veneer theory;有些人翻成飾面理論、外表理論,但我都不喜歡,所以這篇心得會以薄皮理論來稱呼它。我之所以在這裡特別說明,純粹是為了不要被英文翻譯教授打而已。)

薄皮理論裡面提及,除了紅綠燈、監視器這種人造器物來構成那層名為文明的薄皮之外,也預設那層皮「什麼樣的情況」會偶爾掀起來:

小到「強颱即將來襲,民眾中邪般地搶購物資,相撲選手般地推擠造成人踩人的悲劇」,大到「大飢荒、大瘟疫、大戰爭、大屠殺、大迫害,所顯露出來的自私行為」。

假想一下,美國導演昆丁塔倫提諾(就是那個拍《追殺比爾》、《惡棍特工》、《八惡人》等等作品,血漿不用錢的導演),要拍台灣228事件的電影,他會怎麼寫劇本?

甲劇本:

228事件揭開序幕,該見血的見血、該慘叫的慘叫、該剁掉的剁掉、該刺入的刺入、該射穿的射穿、該見骨的見骨;尚存的,就拖著滿是鮮血的下肢,邊爬邊痛苦,挨家挨戶地求救。

但不論是本省人、外省人,全都緊閉門窗、拉緊窗簾,或是翻閉百葉窗,人人自危,任誰都不想淌這一大池血水。

另一方面,一個地下組織,策動謀反來以牙還牙,讓對方也嚐嚐「該見血的見血⋯⋯該見骨的見骨」的滋味。

然而,到了結局的時候,地下組織卻全數鎩羽而歸⋯⋯西了。

乙劇本:

228事件揭開序幕,在衝突一觸即發之際,突然一堆人跑出來,不論外省人、本省人全都為彼此緩頰,吹息火爆的氣焰。

但事情還沒結束,所有人突然說今天晚上乾脆來舉辦聯歡晚會吧!

有見血嗎?有!大概是有個人幫忙削馬鈴薯皮的時候,不小心劃傷手指,然後大家就熱情也似地幫忙拿醫藥箱、幫忙包紮。

有慘叫嗎?呃⋯⋯應該算是尖叫吧。就是在摸彩的時候,有人聽到自己的號碼,興奮地跳起來尖叫。

有剁掉、刺入嗎?剁雞肉、三層肉刺牙籤。

有射穿嗎?旁邊小孩子用橡皮筋射穿描圖紙做成的靶心。

見骨還用說嗎?豬大骨熬湯。

什麼?你問有沒有人在地上爬?有喔!一個阿伯喝茫了在地板上找眼鏡。

然後是本齣劇本的高潮:

沒有地下組織、沒有人鎩羽「歸西」,反倒是大家剖早春收成的西瓜來吃(我猜大概是因為氣候變遷吧)。

我想,你不用是好萊塢位高權重的製片人,你一定可以推論出,如果昆丁塔倫提諾在拍完《追殺比爾》就開始拍乙劇本這種「不好萊塢」的故事,他大概別想在好萊塢混下去了吧。

甲劇本所代表的意識形態,正是薄皮理論;人若沒有文明的控管,就會自私自利、露出青面獠牙。一如《教父》、《星際大戰》、《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黑暗騎士》、《絕命毒師》等「很好萊塢」的作品。

而乙劇本代表的,便是我們認為「天真可笑」的小狗人假說。

一直以來,我們被灌輸「白刀子變紅刀子」,有多容易;但卻沒有人教育我們「握手言和」,有多讓人活力充沛。

不僅流行文化藉由大眾傳播,告訴我們「薄皮理論」的正當性,生物學、心理學、政治學、犯罪學、生物地理學等等,也運用「科學」來為「人本自私」背書。

譬如,我們的基因裡本來就有自私的傾向,否則我們怎麼活到現在?

你給人家麵包,你自己沒有麵包吃,那你肯定無法在演化實境秀中存活下來;或者,別人揍你一邊的臉,你非但沒有還擊,你還把另一邊的臉給對方揍,很快地,你就會被揍死。你看到的那些助人行為,最終一定都會回歸到助人者自己身上。

來了,最強而有力的論點來了:

你看到一名街友睡紙箱很可憐,你把對方邀請到你家,但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街友嗎?你能把幾億人邀請到你家嗎?所以,合乎理性的作法應該是,每個人都顧好自己就好,這樣世界就會變得非常地美好,沒有戰亂、沒有犯罪,因為大家都懂得好好照顧自己。

嗯⋯⋯這麼說來,薄皮理論可真是壓到性地贏過小狗人假說了呢!

又尤其,啟蒙運動以降,拿「科學數據」和「成本效益分析」來轟炸他人的族群,越來越壯大;這使得站在小狗人那一邊的人,只好服從多數囉,說到底我們是民主社會嘛!

不過,話說回來,紅綠燈那樣的人造器物,如果你以工業設計哲學的角度來思考,那不過就是「定時變換顏色的巨大檯燈」罷了;但如果你以歷史學的角度來思考,你會發現紅綠燈之所以有它的權力,是因為我們信仰一套看似完善的虛構故事、神話、謊言,或是符號,看你怎麼稱呼它們。

紅綠燈來自法律、政府的支持;而法律與政府,則來自監管者的徹底執行。

監管者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護愚昧人民的那層薄皮。

如果我把監管者推展成廣義的話,便是領導人。但問題來了,領導人的薄皮,誰來監管?

比較約定俗成的看法是:領導人對待我們,是用薄皮理論;我們對待領導人,是用小狗人假說。

如此我們來到了,21世紀二十年以來,許多人費解的矛盾現況。

B. 領導人:

我依照本書的次序,來提供我自己對於矛盾現況的非典型見解;其三大範疇分別為:

機構與團體、教育、國家。

〔。〕機構與團體

假設你是早上9:00上班,18:00下班,中午休息一小時。

你每天都是這樣的時間上班。突然有一天,你早上九點上班,中午十二點,你就可以下班了;剩下,「都是」你的時間。

每一天、每一個月、每一年,都是這樣,你剩下的21小時「真的」不用處理工作的事情、回公司的訊息;這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也是實質上的意義。每天工作3小時就好,不是只有這神奇的一天。

但還沒完,你的工作量跟以往比起來下降80%;你的薪水跟之前比起來上升20%。

哇,我一想到這樣的職場烏托邦,要我做什麼都行!我一定會卯足全力活用這三個小時的!

你一定會問,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好的事情?

但我認為應該要問的是,為什麼到現在,2021年,都還在堅持「高露臉高生產力」的職場文化?

我猜你已經知道原因了:我們的好朋友,薄皮理論。

在這裡,我要說明第一個非典型見解:「不是技術問題,是大老闆極力阻止AI全面取代我們。」

我家那條大馬路走到底的那間麥當勞,它們的工作還是一樣由血淋淋的智人做得要活要死,人工智慧絲毫都沒有要奪走我們工作的意思。

這就怪了,從我高中就一直聽到企業大老說:「未來的工作將會被AI取代,所以你們(指)一定要培養好屬於自己的軟實力跟硬底子!」

然後年復一年,又有哪位CEO還是專業經理人之類的角色,講大同小異的台詞。

我心中浮現兩個問題:

第一,怎麼那一天還沒來啊?我等得快睡著了啦!

第二,我怎麼沒聽說哪個建築工人、尋常上班族,還是超商工讀生說:「好恐怖喔!我的工作要被人工智慧取代了,該怎麼辦啊?救救我好不好?」我沒有在新聞螢幕上看到這樣的情況。

好笑的是,反倒是那些大老闆在那邊恐慌。

我覺得是他們一方面製造恐慌,另一方面又阻止AI升級。

「怎麼可能?理論上可以為他們帶來更大的利潤欸。」朋友覺得我的想法很荒謬。

想想看,假設台灣有一家企業有9千名員工。

每年的新聞週期,都會報導他們家公司又給出多少個月的年終、尾牙又請哪個歌手明星上台表演、加碼大獎給員工又是幾台名車又幾間豪宅,以顯示他們是非常照顧員工的幸福企業。

然後再想想,突然有一天,他們公司的員工只剩下三台超級無敵電腦,沒有九千名智人了。

我想到這裡,哇,我們這位現代君王,CEO還是董事長之類的,以後走路很難有風喔!

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新聞報導他們給出多少年終、尾牙有誰誰誰登台。更別說那些大老闆幹嘛還要特地把車子房子,頒發給幾台冷冰冰的電腦呢。

其實,我們需要領導人,而領導人也需要我們。

但矛盾的是,我們友善地對待領導人,換來的卻是:工具性輕視。

我們不被認為是可自主性運用時間,我們是被挪用的生財工具。

我朋友立刻補充:「那是當然的,如果每個人以後只要工作3小時,最後一定會演變成:少數人超級辛苦血汗工作,去餵養幾十億在公司滑三小時臉書、看三小時Netflix,或是逛三小時網購的龐大人數。」

但讓笑掉別人大牙的是,我們一天工作八小時,有七小時三十分鐘拿來假裝在上班,剩下的三十分鐘則拿去補救問題;這樣的事情往往發生在週工時40小時、50小時,甚至是80小時的工作環境。

我可從來沒有看過每天「只要」工作三小時的人不工作三小時。

說穿了,不就是我們不相信智人會自動自發地工作嗎?我們天真地認為要用獎金、考績、懲戒、榮譽、責任等謊言來誘騙員工,如此他們才會認認真真地為公司、為團隊付出。

再假設你是一位17歲的高中生,也是熱音社的社長以及樂團主唱。

很幸運地,再一個月,你的團就要去大港開唱表演了。這對你來說,意義非凡,是你爆紅的「15分鐘」。

想當然地,你和樂團成員將緊鑼密鼓地練習;同時你也訂出生活公約,比方團練遲到一分鐘罰10元之類的規則。

不過,你忘了貝斯手要約會、你忽視鍵盤手有家人、你覺得鼓手不用比球賽,還有你也忘了你們也是動物:你和你的團員擁有一定限度的專注力與易受影響的情緒。

但你不管,因為根深蒂固的信念:人就是需要鞭策。你把他們當工具來輕視他們的人性。

依照此脈絡,不論是社團法人、財團法人、教會、廟宇、公私機構,還是大大小小的團體,都一定會面臨到「如何領導一群智人」的問題。

每次聽到有人說「員工、夥伴都是我們重要的資產。」的時候,我都會大笑:「是啊,『資產』不會有怨言、也沒有自己的想法,更不需要回家照顧小孩。」

我們信任領導人,所以我們沒有費心去監督他們的薄皮有沒有翹起來。然而,領導人卻不信任我們;這恐怕是我們必須正視的矛盾又尷尬的現況之一。

〔。〕教育

第二個非典型見解:「其實我支持考試!但『真正的考試』能不能是,讓學生自己去闖禍,然後想方設法圓滿落幕的過程?」

「吼,我知道你說的那種個別化評量方式啦!但你終究是要失敗的啦:第一,成本太高;第二,評量標準難以統一;第三,家長反對;第四,不符合現存階級制度的需求;第五,學生很懶;第六,我想下班。」在高中當英文老師的朋友,立刻看衰我。

朋友帶給我一項啟發:

原因ㄧ、二,是關於技術問題;而原因三、四、五,正是我感興趣的部分——我們不信任智人。

家長一定不支持、我們有難以撼動的階級問題,以及學生是不可能勤勞的。

至於原因六,其實也是雷同的觀點:

好比,我們現代人之所以認為,遠古智人一定是生活在充滿霸佔人家糧食、實況斬首、妨害各種自主權的景象裡,是因為我們踩在一個「我們自認為生活在一個弱肉強食的都市叢林裡」的強力立場上。

而我們之所以認為活在一個開放式教育及工作場域裡,一定會演變成「我想下班卻無法下班」的窘境,是因為我們「現在」踩在一個僵化教育及工作場域的立場上去思考這件事情。

(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