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0

製造俄羅斯:從戈巴契夫到普丁,近代俄羅斯國家轉型與發展歷程 BY 貳團 宜旻 (Niка)

蘇聯的失勢不是因為資金耗盡,而是因為文字耗盡

1991.12.25: 筆、攝影鏡頭、ABC採訪團隊、CNN總裁、戈巴契夫、葉戈‧ 亞可夫列夫(蘇聯電視主管)、簽名、蘇聯解體

蘇聯解體,在作者看來是意識形態的失落和文字的空白。史達林的大整肅(The Purge),"無權通信的十年徒刑" 為已經行刑的委婉代稱,噤聲成為死亡的暗示,"文字等同於生命"。

1950-60年代赫魯雪夫的解凍政策,到戈巴契夫的重建政策,寬鬆了大整肅敏感壓抑的言論氣氛,一批童年經歷過大整肅的知識菁英,有動力和希望追求自我的政治實現,試圖從體制內改革,回到史達林以前、理想的社會主義。

逐漸放寬的言論自由,在媒體間注入不同的氣息, <莫斯科新聞>作為重建政策的窗口,引進西方媒體的五彩繽紛的報導片段,是戈巴契夫和葉戈亞可夫列夫這一輩改革的嘗試。"一份使蘇維埃意識形態在考驗中步入消亡的報紙",戈巴契夫如此評論。

他們深信體制內改革的可能,也相信68年的布拉格之春將不再重演。然而,1986年的車諾比、1991年立陶宛維爾紐斯流血衝突,顯示戈巴契夫改革立場的搖擺,以及官僚掩蓋真相犧牲自由罔顧人命的醜惡,改革派知識分子放棄想像,而將"尋找良心"和國家方向的希望寄託在財產私有、全面開放之上。

如果<莫斯科新聞>是解體前新媒體的代表,解體後出現一批充滿資本主義風味的新報刊。葉戈‧ 亞可夫列夫之子迪米崔‧ 亞可夫列夫創辦了<商業人>雜誌,塑造牙齒亮白西裝筆挺的商務菁英形象,大量的商用語彙流入這個晡開放、對自由市場仍懵懵懂懂的前蘇聯。不幸的是,這裡欠缺西方自由市場的土壤。龐大的國營資源在各種私營化的過程中,偷天換日被同一批蘇聯權貴持有。自由競爭、人人可出頭的富裕美國夢,僅僅只是蘇聯望向西方的幻想。就這樣,跨越兩個世代、父與子所許的承諾,分別在蘇聯解體,和亞洲金融風暴中徹底幻滅。

解體後的俄羅斯處於權力和話語的真空。即使91年的政變者甚至葉爾欽都未能找到有力明確的聲音。前者的政變記者會,在鏡頭前的一群垂垂老矣、雙手顫抖滿口陳腔濫調的軍事強人,比不上魁武的葉爾欽在群眾簇擁下登上坦克高昂陳詞的身影。葉爾欽上任總統後,雖然不曾停止尋找或製造新的國家意識形態和論述基礎,但如作者幽默地指出,這個任務就像古老的俄國童話,主角被派到遙遠不知在哪的地方,尋找不知是什麼的東西。

即便如此,葉爾欽對媒體自由是重要的支持者。當選總統的同年廢除審查制度,使得新媒體如雨後春筍般出現。1993年第一個獨立媒體NTV開台,由大亨葛辛斯基出資,以西方媒體為模型,聚集一群擁有新聞專業的新媒體人。NTV首次發光發熱,是1994-96年第一次車臣戰爭。與官方立場相反,NTV以同情的立場深度追蹤車臣武裝分子,並呈現大量血腥衝突、無辜受波及平民痛苦無助的畫面,成功吹起輿論方向,迫使克林姆林和沙巴耶夫展開停火協議。

這是媒體的勝利,也是新媒體菁英奇西留夫、馬拉申科的勝利。解體後的報刊電台,呈現前所未有的活力與自我意識。然而,這些媒體大多被寡頭所扶植,並未如馬拉伸科所樂觀預見的,彼此制衡、良性競爭,反而成為這群沒有論述、"缺乏史觀和責任感",眼中只有私利的寡頭之競逐工具。1996年的總統大選,活生生上演一場媒體大亂鬥。由葛辛斯基的NTV和貝瑞佐夫斯基的第一電台為首,七大寡頭彼此結盟、對抗、利益瓜分,紛紛指揮旗下的媒體宣傳、造謠、抹黑、抹黃…極盡能事地煽動。由NTV支持的葉爾欽勝利,但他過勞惡化的的心臟,使他無力控制惡鬥後政治經濟利益被寡頭們瓜分、千瘡百孔的局勢。諷刺之處,媒體自由給予媒體、寡頭發展和操作空間,但最後卻被自己因利益扶植的普丁,不幸地被劃下句點。

寡頭的惡鬥,也使觀眾對政治更為疏離、冷漠。"在1999年,政治被政治技術取代、公民被觀眾取代、真實被政治取代",國家的聲音和方向仍杳杳無息。失去方向、定位與集體認同,被90後期對蘇聯的鄉愁填補,金曲老歌節目大受歡迎,觀眾對於過往穩定黃金社會主義時期的追憶,被放大、浪漫化,結合新國族主義,或許為普丁提供了舞台。

普丁的崛起和形象的塑造密不可分。1997年轟動一時的電影<兄弟>,主角達尼拉正直、真誠、行動派(包含用拳頭解決問題),不問意識形態指身體力行保護所愛的形象深得人心,至今仍是俄國人心中的經典。1998年紀錄片<春天的十八個瞬間>,重探70年代影視偶像,蘇維埃版的龐德,年輕、冷靜、實際等特質和KGB的經歷,使普丁與大眾對於理想領袖形象產生重疊。

普丁上任後,克林姆林宮中簽署解體文件的那支筆,如今被遙控器取代。據說普丁對自我形象異常在意。當NTV的政治諷刺偶劇<人偶>尖酸嘲笑普丁的身高與稀疏的頭髮,老闆葛辛斯基就被丟到大牢,並被威脅如果不交出股權經營權,將被扔到充滿雞姦與愛滋病者的牢房。之後沒幾年,檯面上的媒體全都是實際上的官方媒體,對於海外的俄文媒體,也以抵制為懲處的手段。十幾年來的普丁造神運動: 冬天跳冰凍湖水、跆拳道黑帶、獵熊獵虎打麻醉,意識形態不明但卻十足鮮明的意象: 俄國是強健的、陽剛的、傳統的、東正教的。

這些形象的塑造並不限於俄國媒體。當普丁"戰鬥民族"一出口,瞬間風靡海外,或許是填補缺乏了解下的特異想像,被國外媒體(至少台灣)所強化。現在一提到俄國,很大機率會在三句內聽到"戰鬥民族",好像所有現象都可以不問歷史和現實情境,用這個詞方便解釋。台媒以獵奇心態餵食人熊打架等奇聞,加深這種誤解的fantasy。但身為讀者的我們似乎在笑笑之後,都沒問: 戰鬥民族是什麼? 要和誰戰鬥? 要為誰/何而戰? 在我們忽略這些問題的同時,普丁的神話繼續強化,而這個地理上離我們很近,心理距離卻十分遙遠的國家,則繼續在"戰鬥民族"中扁平化、卡通化。或許我們都製造了俄羅斯,而俄羅斯的意義與形象仍模糊不明。

<製造俄羅斯>有大量的歷史細節,雖然史達林死後開啟時間軸到2015年,但重點為1990年代蘇聯解體的後十年。作者能在群魔亂舞的1990年媒體戰中拉出敘述線,相當不容易,雖然立場和引用的日誌材料等有點偏頗,但可讀性仍相當高,也幫助讀者綜觀這段俄國政治與歷史。

另外少了網路作為媒體的觀察,的確有點遺憾。我比較好奇,雖然網路也被監控,但普丁的反對派在youtube等網路空間仍有生存的空間,觀看率也不少,但不知為何卻難以發動大規模的串聯運動。今年高聲量的普丁競爭者Navalny被毒害、入獄,雖然有發起俄國各地的抗議串聯,卻難以動員而缺乏規模,最後也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