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蕭熠《四遊記》時,時常有彼得‧漢德克文風的既視感,盡管底層是完全不同的背景底蘊,但閱讀表層所透露出來的漠然、漂流和無意義,同樣游離於更廣闊的世界之外。乍看之下這些標籤近幾年屢見不鮮,對世界失望所以說淡漠、想悖離傳統人事綑綁所以說流浪,因為找不到生存以外的意義所以說虛無,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主題,頹喪也因此難寫,我們好像找不到更有意義的頹喪(十足弔詭的一句話),得以解決當代詭異的審美疲勞。在此前提下,《四遊記》欲帶給讀者的風景何在?它有什麼特別非說不可的話語嗎?
還真的沒有。
蕭熠前一本著作《名為世界的地方》收錄了六篇短篇小說,其中或有科幻氛圍縈繞、或有迅捷臆想的實驗作品,但當中我最喜歡的反倒是一篇情節非常簡單的小品,〈生根記〉。主角38歲,在紐約過著精緻的布爾喬亞日常,大城市所擁有的藝文薈萃都隨手可得,也就這樣過了七、八年,一日颶風停電,促使他想要回到臺灣,重新體會另外一種日常。標題雖說是生根,但那並不是急切樣板如對岸的呼籲回歸,而是恰好走到某個轉角,發現這裡有曾經生活過的痕跡,在一個晚上坐在沙洲凝望的閒來無事。
特別喜歡當中不多不少、不過份雕琢的生活敘述,紐約、布魯克林或蘇活區,讀者得以鳥瞰主角一日,甚至是七八年的日常循例。從中拉出兩條時空軸線,一是對於生活本質的思考和探究,每日境況都差不了多少,但我們很清楚這並不是永恆,從二十幾到三十幾遂從生活蛻變成生命,從更大的尺度去挖掘人的空虛或深刻何在?第二部分則從空間中的欣羨、嚮往過渡到無趣乏味,那體現在主角回到台北後,在聚會上所遭遇到的年輕者都談論的外國景致,無論那是紐約鮮活繽紛的生活幻影、或者是倫敦日本各地的高級私廚,年輕氣盛時追求各種文化和消費上的高級格調,對於主角而言,卻僅是不斷重複的流水線複製品。
「但如今在這個世界上,他環顧四周,哪裡不無聊?覺得已知的東西無聊,又一面努力把未知弄成已知,那不是越活越無聊嗎?」
換言之,〈生根記〉狀似雲淡風輕,但從中浮現的難題卻頗為具體,生活,有沒有可能就化約成中產階級所追求的藝文物質享受,我們重複追逐已經嘗過的口味、已經疼痛過的戀愛、還有始終不夠用的金銀零花,最終發現滾石從來不肯駐足山巔,而人們或老或懶、再去看太陽底下所謂的新鮮事了。
回到《四遊記》,其實與〈生根記〉亦同,開頭便遙遙點出時間長度,「如今我三十九歲了,才覺得我不是老去,而是慢慢固定。像膠著的顏料,或即將熄滅的火。」主角馬第黃回憶起年輕時在加州馬里布(Malibu,同時也是本書英文名)的求學經驗,和室友許貴連串無有意義的飄流閒晃,書也沒怎麼讀好,也沒做什麼驚嘆世界,剪輯成短影片會獲得幾萬個讚那種大事,他拿著暑期拿著打工的錢去德州唸英文,最後還是被退學了,盡管如此,在他的個人世界裡也沒什麼低落情緒,如水衍流,或滿或堵,就逕自流往下個低窪。簡而言之,就是耍廢,一種沒有要幹嘛的日常記錄。
那這樣還有什麼好讀的嗎?必須要說,還真好看。蕭熠的文字妝點得恰到好處,讀者跟隨著第一人稱「我」,都能聽見他對於遭遇事件時的思考聲音,有些無關緊要,過了便是;有些咀嚼帶有一些哲思和情感,並不顯得過分軟爛,書末林新惠所言「現象學式」的書寫其來有自,他很認真的對待眼前所碰觸到的瑣事,雜揉自己的思致封存在段落裡。你可以說這是比較高級的流水帳,但流水帳作為從國高中作文課就被鄙棄的風格,如今已經很難在稿紙、或者是任何所謂高等文創產業中見到:故事行銷不會有流水帳、品牌營造不會有流水帳、甚至你的婚禮誓言,也不會有流水帳。
我今天到哪裡、看到哪些事情、想起什麼然後說了些什麼,對於其他人,什麼都不是。積極一點判斷,這種形式可以是種反抗,反抗長期以來任何事件物體都要結構性分析找到重點的文體,如同現象學之於形而上傳統的反動,復刻流水帳,或許是要提醒書寫、以至於人的思考還有這種既臭且長、且無意義的形式。當然,你可以能會說百年前普魯斯特就已經這樣做了,只是,當追憶似水年華這六個字都成為文化典型、當意識流成為某種書寫窠臼時,我倒寧願相信更簡單的解釋:這就只是一個人對於世界當下的感受。
從形式至內容,流水帳承載的便是如上所述,毫無建樹的生活面貌,但讀完全篇,盡管它沒有典型主線衝突,你可以感受到主角並不是一個全然空洞,無事可談的人。所謂耍廢同理於此,某人不合乎外界社會規範的進取精神、追逐成就,或者並不滿足於普遍認知的格調神話,便會被定義成廢。馬第黃的廢,在於他獨獨踽行於資本標準之外,但並不代表那條道路上一無所有。
《四遊記》沒有大聲疾呼什麼,似也沒有強調哪一種文學技法或野心,它的自然建立在對於所見所聞當下的反饋,未來或過去都淺淺地,讓人只是一束管子,而非終究會溢滿的容器。故事尾聲,主角飛往紐約,它搭乘的班機在空中盤旋著,或許僅是一次好玩的念想,他向世界投遞出他的渴望,以數個「有沒有」開頭的問題沒有答案,僅是反映出內心欲念,他想要某處得以藏身、得以「妥貼止息如午後的小睡」,回扣書名遊蕩和篇首三十九歲之回望,驚覺兩端都使人惆悵,我們都想要去到遠方,年老之時才發覺,僅僅回憶就已經是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