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剛剛翻完,很多來自官方檔案紀錄的細節描述,包括集中營的大屠殺或人為性飢荒的細節描述,讀來十分讓人不舒服,並且被這種不適感困擾了好幾天。有興趣者要小心。
本書對納粹和蘇聯於1930-40年代在東歐進行的種族滅絕政策進行了詳細研究,在出版後,更引發了西方知識界就「應該如何認知大屠殺」的熱烈爭論。有人認為希特勒的種族滅絕政策是人類歷史上最特殊、也是最邪惡的事件,沒有其他事件能夠與之相提並論。將史達林與希特勒並列,其實就讓希特勒看起來沒有這麼特殊了,這無疑是一種洗白。再者,本書出版於冷戰結束以後,也有人認為強調過去蘇聯在東歐進行的種族滅絕,無疑是在本已充滿民族仇恨與衝突的東歐地區,重新點燃火藥庫。
讀了這本書我才知道,原來直到今天的西方,還是存在一種盡量不要談論蘇聯大屠殺的「政治正確」禁忌;只有討論希特勒,才是安全的。
1930年代的烏克蘭大饑荒,是本書描寫的蘇聯種族滅絕政策的序幕,也是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因為近日的烏克蘭戰爭而特別受到關注。現在常常聽到的「割韭菜」一詞,看似戲謔,但具體看到1930年代的蘇聯,如何訂定法律及透過國家機器,有系統的收割「烏克蘭韭菜」及各種細節,這實在是很可怕的文字。再者,本書花了許多篇幅,考證1930-40年之間,烏克蘭人口逐年降低的可靠統計數據,光是1933年之前,死於饑荒的烏克蘭人便有300萬左右,而到了1937年,這個數字可能更高達800萬。書中引用了「種族滅絕」(genocide)這個概念發明者、國際法律師Raphael Lemkin的話「烏克蘭是蘇聯進行種族滅絕的典型案例」。
然而,為什麼西方長期會對烏克蘭飢荒一無所知?是資訊的不流通所導致的?還是另有原因?這是本書稍微帶到,但沒有詳細討論的點,但其中所蘊含的言外之意,其實不難想像。
1930年的蘇聯,對許多西方人來說,是人類前所未有的政治實驗、夢想的烏托邦之地。許多美國及歐洲知識分子絡繹不絕地前往蘇聯朝聖,見證「理性、進步及平等」的蘇聯體制奇蹟。哪怕有少數人察覺不對勁,也無法影響整體的輿論氣氛。
1930年的蘇聯奇蹟,是建立在烏克蘭的種族滅絕之上,這是許多人無法面對的真相。
同樣的,希特勒的種族滅絕政策及猶太集中營,在1940年代還被美國政府定位為「假消息」,而嚴格管制媒體報導,不得過度突顯猶太人遭到種族滅絕的事實及重要性,要將猶太人放在被納粹迫害的許多「歐洲人」之一去看待。《紐約時報》在2001年還特地為此發布道歉專刊,說明「雖然當時讀者並不關注納粹的暴行,但《紐約時報》還是犯了嚴重的錯誤」。
1940年的美國出兵歐洲戰場,其實與納粹的邪惡──也就是種族滅絕政策,沒有直接關係。
本書反對將「大屠殺」符號化,拒絕去歷史脈絡的單向認知。作者認為,許多人對「大屠殺」的符號化認知,拒絕整體性的理解,不過是「我不想花時間找資料,而且我已經先比較過了,所以現在不准你用自己的方式把這兩者重新比較」的情緒表現。
因此,本書以1930-40的「東歐」為主角,描述這塊位於兩大極權夾縫之間的土地,如何備有系統以國家之名,榨取資源及鮮血?種族滅絕並非單純的歧視邪惡之舉,而是對國家發展有利的理性選擇,因此,探討是什麼機制能夠將之實踐,其實比區分正義與邪惡更重要。
最後,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作者希望讀者,不只透過本書的思考,去理解歷史的複雜性,更能夠因此受到啟發,進而對當代世界局勢的複雜性有所判斷,進而避免被禁忌(這裡我覺得他在說「政治正確」,如同1930年代的親蘇風氣)和部落主義給綁架,最終成為能夠獨立思考的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