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基調溫柔幽默,<也許你該找人聊聊>讓我的心情足足灰了兩天。好像回到過去那個大大的"為什麼"和鑽牛角尖無止盡的分析,也好像回到那張青草綠的絨布小沙發椅,盯著小圓木桌的面紙盒與小時鐘,當然,各種心情也都回來了: 錯愕、憤怒、不甘、失落、否定…閱讀這本書就好像重新進入這場混亂的大雨,濕林又沾滿各種五顏六色的汙泥,狼狽又一臉狀況外的錯愕蠢相。不過也因為這本書,我才發現我並不如想像中明白諮商是怎麼一回事,而我也沒有terminate,只是趁疫情之亂不了了之而已,模糊意識到其實我仍然在逃。
作者以令人措手不及的挫折開啟了她的諮商旅程,諮商師去諮商的同時,也諮商自己的病人。看似五條不同的生命歷程,卻彼此呼應。撥開言行的層層訊息,壓抑、罪惡、恐懼、快感等膠著纏繞,彼此連動: 快樂引發恐懼、罪惡感引發壓抑…書中每個腳色都有獨特的課題要面對,作者也不例外。癌末有限的生命、即將分崩離析的家庭、戒不掉的癮頭、對快樂的恐懼、他們像是面鏡子、映照著諮商師、也映照著閱讀著這些故事的我。我總覺得一直看到自己。
不斷調出記憶的紀錄,回味過去的情緒片段,雖然作者筆觸相當溫柔,又幽默引人發笑,但如此誠實的袒裸攤開各種情緒,讓我有點不太自在。而當我發現是因為否認和逃避引發不自在時,又更不自在了(笑)。
特別喜歡作者對心理師和病人之間微妙的互動。尤其她意識到對溫斯頓(她的心理師)的感覺,竟能如此誠實的揭露。但也因為誠實,才能進一步分辨這"感覺"的原因與意義。有多少時刻,我連最直覺的反應和感覺都不願意承認呢? 不願正視自我的困境和反應,讓心裡的找藉口大師自圓其說、掩蓋真實,寧可陷入自我撻伐/自滿/自厭而不主動解決的困境,就像溫斯頓的監獄比喻: 以為身在監獄,卻沒發現兩邊的門從來沒關過。我們一直是自由的,卻沒有或不願意看見自由。有時出於盲點、有時則出於自我保護和害怕改變。
另外我也喜歡作者的說法: 心理師幫助病人重新書寫自己的故事。主角、敘述立場、情節等,如果真的有個趨近"真實"的客觀真實,那麼我們都是不可靠的敘述者。但如心理師Esther Perel所說,我們創造跟書寫的能力、將完全改變我們對一切的認知。現在回想,就跟作者和她的病人坐在諮商室的行為一樣,我陳述著一個(我認為)對我有利的故事。不是故意要有所偏頗,只是被同情被同理的渴望實在太過強烈了,不這麼做我不知道該如何宣洩心中的抑鬱與怒氣,也不願意面對潛藏的困境,因為困境將使我的自私、怯懦和醜陋無所遁形。
也因為書中腳色的諮商經驗,我開始明白心理師並不是一個中性、受過諮商訓練的回應程式。在緩慢的引導中,心理師在基於個人的生命經驗、和病人的碰撞中共同書寫故事的同時,也在重塑自己的生命經驗。而書中的腳色們,各各形象鮮明、對話豐富生動,有的以扮演渾球以自我保護,有的鬼打牆害怕改變,有人承擔過去的創痛、或者即將面臨生命的終結。在作者的映照下,每個腳色都如此可愛堅強、充滿可塑性與潛力。一個因為過去而判自己無期徒刑(不能得到、享受快樂),抗拒希望、快樂而毫無生趣的69歲老婦人,消極而尖酸的抗拒世界,永遠重複利用手提袋皺巴巴的衛生紙,最後終於發現諮商室的乾淨面紙,聽起來像是種隱喻,但卻又如此真實。看到了卻沒看到(或不願意去看),難怪簡愛中的羅起斯特先生會被安排失明又復明。
或許有機會,我會去terminate這個已經起了頭的旅程吧,雖然知道過程大概還是一樣艱難,但至少可以想起這本可愛的小書,在走出諮商中心的大門時聳聳肩: 我又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