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14

這是愛女,也是厭女:如何看穿這世界拉攏與懲戒女人的兩手策略? BY 貳團 陳偉毓

身為女性,在現代生活中宛若走在隱形鋼索之上,男人們可能仰望(甚至連這個動作都帶有評鑑窺探意味),欣羨她們所能見到的寬闊景緻,能夠掌握社會部分紅利,像是在婚配市場上能挑選而不是被挑選、百鍊鋼不如繞指柔般遊走於男人之間而盡收紅利。人們以愛憐目光去崇拜,說這是所謂的「好女人」,歪斜行走在狹隘定義如溫柔婉約、青春忠貞、柔順恬淡,卻不見那些失足者,他們因為不符合這些資格被打壓成淫蕩、男性化、甚者貼上母豬等刻板字眼。一線上下,這是愛女,同時也是厭女,究竟是身為女性必要承擔的詛咒,還是佈滿鋼索的社會架構出了什麼差錯?
 
  本書收羅了王曉丹、方念萱等國內研究性別議題學者的數篇文章,探討國內近年來頗具爭議的相關議題,像是:剖析PTT上關於母豬一詞的定義與產出、挑戰護家盟對於家庭的執著、女性在政治中帶著腳鐐手銬的困境,以及最震撼的,作家林奕含以及其初戀樂園中的疼痛與失落。各篇剖析脈絡或有不同,然皆以厭女情結為核心出發,試圖闡發當中相似的社會邏輯。 
 
  厭女是什麼?只要回憶一下近來看過的網路現象,或許便能找出一些端倪,諸如「女生不想當兵就是女權自助餐啦!」、「女生開車不就馬路三寶?」、「拿鮑鮑換包包」等等言論,這樣的「討厭」並非僅是個人層次上厭惡,更放大到社會界域成為普遍的認知傾向,依據日本社會學者上野千鶴子所言,「厭女是一種症狀,除了憎恨、嫌惡女性的態度之外,也形成男性將女性當成客體的一套機制.......厭女也包含對於性的男女雙重標準,以及將女人區分為聖女與妓女,進行分化統治。」
 
  答案揭曉,愛女或厭女,實是根植於背後無所不在、卻總是難以言明的父權幽靈,為了鞏固性別歧視下的男性利益,防止女性權益跨過界以維護單一陽剛秩序,它會以言語、物化等手段攻擊不遵守遊戲規則的女性,對於尚在線內者,則給予讚賞推崇,然好媳婦好妻子仍然是要做事,被奉為聖像同時依然無法停歇勞動,換句話說,愛女也只不過是較高級的吃豆腐,那樣的愛仍舊反饋回背後體系。更嚴重者,是這樣的權柄賞罰手段會在女性群體內產生分化,對內而言,逾越標準者會自我厭惡以至於將自身客體化;面向外部,女性間可能會彼此牽制,審查那些不符規範的浪女、淫女、異女,女性主體的聲音遂被噤聲,所言所思仍在一條看不見的鋼索上惴惴而行。
 
  厭女本質比我們想像中更具滲透性,它以多樣變形寄生在各式場域之中,像是女性遭受報復式色情,人們檢討受害者為何要選擇拍下這些照片,利用環境風險替加害者卸責與模糊化,卻忽略了「被拍」這件事的脈絡有時並非簡易的要或不要。或者如女性政治人物要遭受矛盾非議,女性若不溫柔會被質疑失去這些陰性特質,如何能以母性擁抱國族;若過於軟弱,則又被批評沒有陽剛氣息以捍衛國族,此間掙扎看似無害,細思探究起來卻很是深刻,或可代表了女性在相似工作中的微型縮影。
 
  然這些篇章中,最使我震撼與悲哀的是〈女性主義為何漏接了房思琪〉,作者詢問了為什麼在女權漸次鮮明、強調女性應當具有性自主權,追尋更自由生命的同時,仍然讓誘姦/強暴這條蛇鑽入了防護網,嚙咬一口,卻毒害了一位女孩一輩子?「房思琪的慘痛,在於被防治網絡的大網子漏接,由她獨自承擔文化結構裡責難自我的重量,獨自抵禦文化結構中潛藏在知識與權力面具之後的慾望,獨自面對在自我被摧毀之後文化所豢養的控制與暴力。」
 
  作者認為,關鍵在於墜落的房思琪失去了自我,也喪失了以此自我繼續生存的能力,因於厭女機制的自我審查,被害者會陷於不斷譴責,重塑成充盈罪惡感的自我,在此認知失調的狀況,她只能選擇去愛上加害者,「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這個愛是必須的、被催眠出來的,同時也是虛假的、痛苦的,特別又是加害者國文教師選擇使用文字這個徑路來誘使房思琪,文字所堆疊出的「聯想、象徵、隱喻」,成了「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對於一個衷心喜愛文學、小說、藝術的人而言,最痛苦的毒卻是透過這些針頭打進體內,不啻是最心碎的諷刺,基於這個前提,林奕含曾提出個沈重叩問,「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那些漂浮著、發散著金色光芒的世界名著,所有古往今來的詩詞曲畫,承載人以至於生命所有真相的藝術,會不會都只是附庸於某個噁心卑劣目的而存在的呢?一如從加害者口中吐露的典故贗品,從來都只是為了要插入她身體裡的那個洞? 
 
  這是一次可怕的詰問,但我們不得不問出這個問題,若這樣的世界仍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