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情感有所謂形狀,它必然是個極其複雜的多邊形,從自我角度看去、自親密友人觀點望去,以至在陌生者的觀望之中,它都是各式各樣不同剪影,銳利的角或投射成柔軟圓弧,隱晦曲線亦能昂然洶湧的可能。人們無從控制外界如何觀看自身情感,但通常那些反饋又是特別鮮明,以「我覺得你」句型開頭,有時候我們都疑惑,誰最清楚「我」的形狀?我以為鍾旻瑞的《觀看流星的方式》正是在將橫向收束,留給自己去解釋,就算說不清楚也沒關係,在縱向時間尺度內能編碼那些情感:篇章從小男孩一路走過青春少男,直至有些遺憾的輕熟年,儘管所描述的主角未必都是同一人,但從篇章讀到末尾,終能將所思所感放在手掌中摩挲,觀察某樣精品那樣的,以不同角度凝視那些小小孔洞,形狀是好是壞,至少都更加清楚。
小說以易讀流暢字句重構了那些日常角落,在躲貓貓的講桌之下,或者夏季沁涼的泳池,作者擅長在平常不會注意到的平凡場域中安置一閃即逝的懸念,此懸念包括了青少年時期不得不的猜疑和想像,因於對於人情和世界的認知空白。如同〈十歲的某個早晨〉中,男孩在夢境中以自我奇怪規則拯救了母親,「救了你一命」的宣言有其雙面性,虛擬了幼小孩童的存在意義;在〈第二〉之中,主角因不被放置在感情首位而不安,「為什麼我只能是妳第二喜歡的」,最這個形容詞太過浮誇,年長的人都會明瞭,但在那個年紀,最喜歡的桂冠永遠只能是唯一,因而那樣的疑惑何其奢侈、如夕陽般瞬間易逝;〈醒來〉中描述浪漫是同時被對方討厭與喜歡的能力,他不明白是否應該套上粉泡濾鏡,也還在尋找最正確的、關於觀看未來的方式。最終他也藉由這個能力藏進夢中,不確定性反倒是年輕時最確定的特質。
如此飄忽不定在〈泳池〉有著較明朗的鋪展,男人、少年與男童之間的歲數各是彼此一半的設計,像是灌注終將填滿的容器,無論外形如何,內裡所承載的液狀命運竟何其相似:向上仰望是對於健壯肉體、生猛青春的隱然傾慕,往下垂釣則是以更大的世界想像為食餌,他們(之於男童的少年、之於少年的男人)各自象徵著向外窺探的窗口,因未知、開闊、神秘而被吸引,但同時反過來,較幼者也同時誘使人回歸於某種純粹,無論是生理性或者心理上的。而逐漸成長的少年終究發現了幻妄未來有可能存在著威脅,如篇末潛藏在泳池裡的恐龍吞噬了一個個跳下水的青春期。
恐懼,其實一直存在篇章之中,除了〈泳池〉末尾的印象隱喻,在〈時間差〉中主角向一位知心好友出櫃,然就算是最親密的她,也依舊遲疑了一陣才囁嚅說好,這讓敘事者十分緊張,「就算是這樣的她也跟我存在三秒的時間差」,而他無法想像他與世界的脫節會多麼巨大;〈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中亦潛伏著臨於美好的退縮猶疑,害怕和曖昧的他沒有更多篇幅了,害怕如斯想望終究無法實現了,所以他說對待希望的方式,最好就是不許願,不希冀就沒有落空的機會。
在那些篇章中時常可見恐懼隨侍在旁,並非劣質恐怖片會彈射出的粗糙鬼面,其更像是亙古以來便已存在年、影輟漂浮於故事中的虛白輪廓,很常見的,關於這世界是不是我想像的那樣?我眼前真的那個他,是不是真的如同我想要的那個樣子?或者是,他究竟是如何描摹我的?在他的情感世界裡,我應該有什麼樣的姿態?曖昧未來會否實現?更精細的說,這些恐懼都來自於彼此觀看感情的方式,正因為多邊形有許多解釋歧異,在人們多半單一的視角中,多希望你正好是我確然看見的模樣,唯有吻合那鎖孔,能喀啦一聲通往我們共存的未來。可惜現實狀況多半是隱匿在日常霧靄中,說什麼做什麼都要經過編碼解碼,窺視而無法大膽觸摸、旋轉他的另一面。
然更多時候,我們最懼怕的還是無法理解自我情感的形狀,無從確定自己應該怎麼想,應該釋懷還是執著?我所感知到的是心動還是空洞?旋轉需要時間,可能要走過漫長旅途才能到另一個角度,縱使你依然看著你自身情感的雕塑,但那些路途都不是無意義,成長有時只是讓自己有另一種觀看的方式。因此我挺喜歡最後一篇〈魔幻時刻〉,在敘事者到巴黎約見初戀後,他在回程望著機窗外的洋紅殷紫,當他不再為魔幻時刻的短暫即逝感到悲懷,他發現黃昏與黎明的色彩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