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0

少年來了 BY 貳團 陳偉毓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無論面向過去或未來,都可找到某幅圖像符應於當下景況,他們或許抗爭不同法條、操持著相異方言,但其所面對都是一樣的對峙,耳邊會響起一樣的槍聲,以及蔓延在腦海中,一樣的無助與恐懼。光州事件因2017年的電影《我只是一個計程車司機》而為人所知,那政權對於人民毫不掩飾的暴力對台灣來說如此熟悉,以至於當時有股不小的討論聲浪。而韓江此本《少年來了》,即是在更早之前便以此事件為基底,分述事件當下民眾所受到的衝擊,以及擴散往後數十年間的痛楚。
 
  光州事件發生在1980年的5月18日,當時掌權的陸軍中將全斗煥為鎮壓日漸高升的民主聲浪而擴大戒嚴,禁止一切政治活動、查封大學並禁止召開國會,政府派出軍政府直接鎮壓抗議群眾,以槍枝、坦克等流血掃蕩,多數女性受害者更在當中被性刑求,迄今仍有多數不透明的責任歸屬、無從統計的傷亡資料,使光州事件成為韓國歷史上慘烈的民主化進程之一。選擇歷史事件作為小說題材很是困難,它得要在有限框架下建構出精巧論述,無論是虛構空中樓閣以完成某處懸案,或要精密搜羅排列史料,閱讀是要宛然重現彼時空氣,然《少年來了》並不依循此路線。作者並不處理光州事件中那些複雜或污穢,不拆解這塊謎團名曰悲劇何以存在,亦未指責上位者有巨大道德瑕疵,他僅僅是,在出口處蓋下一座晦暗迷宮,去叩問受害者、讀者以至於人類全體,這句書中也出現的疑惑:「人類究竟是什麼,為了讓人類不要成為什麼,我們又該做什麼?」
 
  首章開始,是少年東浩為了尋找好友遺體而來到尚武館,那裏堆放了因政府鎮壓而死傷的屍身,多半只是簡易處理後,註記服裝面容等特徵以供家屬認親。東浩凝視著屍身旁燃燒蠟燭,燭心偶爾飄忽,就像靈魂有著翅膀,祂是否依然逡巡在四周輕輕揮舞?少年東浩對於生存想像是浪漫的,認為死後仍有某種物事延續下去,是長存且迷戀於世的。但次章以死去好友為主述觀點,描述屍體腐爛、蚊蠅飛舞、軀體僵直,所有惡質皆在刺激官能,那時他所執著的是「到底為什麼要開槍、為什麼要殺我?」成為受害者之前因恐懼而祈願, 成為受害者後則會憤懣埋怨,是對於當下喪命青年們的心理揣測,從生至死的問號,從浪漫到殘酷的轉折,少年這般來了又離去,這是對下達開火指令政府的無聲指控。
 
  不僅是少年本身,光州事件所造成的傷害還包括被噤聲的輿論(第三章)、無法痊癒的創傷症候群(第四、五章)以及無限思量的家屬(第六章)。訴諸人民能動性的台詞會被漆黑墨水塗掉,被鋼珠筆穿透見骨的手掌仍隱隱作痛,韓江的文字寫實到令人心痛:當一個人被凌虐到某個界線、於心靈和肉體上都是高壓狀態,他會開始懷疑身為人的意義與尊嚴是什麼?當他無時無刻與自己的糞便與尿液攪和時,他和野獸、膿瘡與肉塊有什麼不同?「所以說,人類的本質其實是殘忍的,是嗎?我們的經歷並不特別,是嗎?我們只是活在有尊嚴的錯覺裡,隨時都有可能變成一文不值的東西......是嗎?」。
 
  所有所有,都來自於因少年消逝而生的那個孔洞,因為他們的死亡是何其隨機、無辜以及巨大,在社會網絡中抽走幾人,抽走幾人,再抽走幾人,換來的就是一個世代的傾圮,他們必要花一生的時間去縫補那刻空洞,拿政府可能有的轉型正義補貼去填、拿社會輿論重新正名的紀念碑去填......但我們知道,那都是徒勞。
 
「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導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場葬禮。」
 
  韓江行文時而樸實,行走於史實感的踏實地面,時而若有詩意,飛懸在那些角色的綺想裏,特別是在這樣的故事裡,顯得有些哀傷。她無意要重構那些少年成為對抗強權的英雄,他們只不過是剛好在那裡,覺得「自己應該要這麼做」罷了。在以小說重述歷史傷痕的過程中,依然發現劇碼一再重演,就算只是窺探到一點點點也好,但願人們能從文學中,看見迷宮盡頭的那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