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那是一個你無法好好哀悼,無法好好愛的時代」
感謝群友推薦,沒有錯過吳明益老師的作品真是太好了!
故事從一輛跟父親一起失蹤的單車開始,作者從尋找這輛單車,踏上了大街小巷裡尋覓中古腳踏車,並發掘出各種看似無關卻又緊密相連的故事,戴讀者重新歷經那段鮮為人知又引人入勝,只屬於那個時代那個島嶼上的人的故事。
從古老眷村到緬甸,從漢人到日治時期的高砂族,從戰爭中的人到戰爭中的象群,每一段故事都呈現了作者封面上說的「那是一個你無法好好哀悼,無法好好愛的時代」。在閱讀的過程中,作者字裡行間透露出的無奈和在大時代下無力與歷史洪流抗衡的掙扎讓我相當難受,卻也在難受的同時,可以在細微之處感受到作者透過大自然所表達的撫慰,無論是高砂族與山林的相處,馴象人和巷的共鳴,抑或是象群的低哼,都讓人身歷其境一般地,在戰爭所帶來的悲傷中感到平靜,也在人與大自然和動物的相處中體察到人的同理心。
在單車失竊記裡,人與物及大自然的情感被特別強調出來,每一段不同的故事裡的主角,無論是自願或是非自願,都與非人的對象相處了很長的時間,培養感情,在那一個無法好好哀悼的時代下,我們能做的,也就是努力把身邊人所曾經使用過的物件保存下來,作為一種寄託。
戰爭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時代的人,它只是用另一種形式留了下來,又用另一種形式讓未來的人去了解那個時代的那些人。也或許,曾經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在他們心中的某個部分,已經被戰爭帶走,那個時代不只是無法好好愛的時代,也同時代表了那個時代裡,無法好好愛的人們。
[摘錄]
p. 20
許久之後我才約略懂得,我的母親口中「犧牲=愛」,這是她一輩子教會我的最深沉、最嚴肅,也最隱晦難解的等式。這使得長大以後我發現自己很怕講出,或者聽到「愛」這個字。因為當「愛」出現,與之對稱的「犧牲」也就出現了。如果有人為你犧牲並不會讓你感到雀躍,同樣地,當 你為別人犧牲的時候,也經常不是為了什麼值得歡慶之事。犧牲是愛的證明,而愛是犧牲的結果,反之亦然。我在想,這會不會是我始終難以開口講「我愛你」的緣故?
p. 202
我看著他的側影,隨著年紀越大,他的老態越來越像我出生時爸照片裡的樣子,講話的速度也像。我突然覺得,爸跟媽生下了我們,想盡辦法努力工作供應我們念書,終於把我們改變成一種他完全不能理解的生物,然後我們就永遠離開他們了。
p. 214
我有時會刻意經過學校暫時駐紮的軍營,看到穿著軍裝的同年紀的人,讓我更想成為那「一億火球」之中的一員。而被稱為高砂族的我們,能不被歧視的辦法,只有從軍一途。
只是那時候,我並不知道火球的悲哀。
p.218
克倫族和我們族人一樣相信萬物有靈,比奈說在這個森林哩,某些樹是人的靈魂,但你不知道是哪一棵,因為樹比人還要多。現在燃燒彈卻毫無差別地燒掉每一棵樹,就免不了會燒到村民的靈魂。村民的靈魂被燒了以後,看起來彷彿沒事,但其實已經從裡面開始受傷,會慢慢死去。
p.232
雖然左耳在戰時因爆擊幾乎快聽不見了,至今我仍常在晚上聽見象群的聲音,那聲音穿過叢林、大洋,直到部落裡睡不著的我的身體的內裡。無論過了多久,那些年對我而言就像眼前剛飛走的鳥一樣,我還可以清楚地看到牠身上每一根羽毛的顏色,甚至可以抓起那個潮濕森林裡的草和泥土,記得無數米國飛機同時飛過叢林上空的樣子,當時黑夜裡閃動的星芒,以及銀輪之月的顏色。
在我的心裡頭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緬甸的雨季。也許因此,後來的人生,對我而言更像是不真實的、關於一場夢的夢兆而已。
而真正屬於本然的我的那一部份,已經像豪雨後山上突然出現的河流,重新被泥土吸納,消失在那個緬北之森。
p. 256
有時候,「不全」的意義是形而上的,也就是「無圓滿」。這可以理解,但母親似乎也認為「傷圓滿」也不是件好事。…… 我總覺得,母親那代人的身上有一種矛盾,既怕日子過得「傷不全」,也怕日子過得「傷圓滿」。
p. 312
象已經在這個世界演化了千萬年,牠們的外貌顯示出生命如此被動又主動、定向又無定向地回應環境。牠們的頭骨前後距離漸漸變短,上下漸漸變長,臼齒齒板由少變多,齒上的琺瑯質由厚變薄,鼻吻與象牙在一萬年一萬年的尺度裡微幅增長。象的身體就是時間本身。
曾經象是這片叢林、山脈的精神,牠們巨大又罕行殺戮的身軀是慈悲的化身,細小卻閃現智慧的雙眼暗示著情感與靈性。
p. 316
人類有一天會知道,象和他們一樣理解黑夜、森林、雨季與傷心。當長老母象倒地時,其他的象完全停步,圍繞著牠。牠們用長鼻摩挲著彼此的背,發出不可思議的輕柔低哼聲。夜晚氣溫逆轉,較接近地面處形成較佳的傳音層,那低哼聲因此得以傳到遠方的山谷,而後又嗡嗡迴響回營地。那被放大的、多層次的音響讓一旁的士兵感到悽愴而溫暖,他們體會到了象的傷心,因此也為自己傷心起來。他們想起了遠方的情人與親族、死去的同僚、曾經握著陽具與槍的斷臂,以及不可能再長出來的眼珠。
p. 318
戰場只有死亡,沒有新生。一個嬰兒躺在小攤旁的藤車裡熟睡,象把鼻子伸了過去,嬰兒的母親想伸手阻止,卻被硬生生推開,直到馴象人趕來喝止。象對那樣的氣味既陌生又不那麼陌生……牠依稀記得野地裡母象產出小象的那一刻,也記得在故鄉叢林的邊緣遠遠嗅聞到人類村落嬰兒降生時的激動。
p. 320
然而在歡慶過後,夜幕低垂的時候,這個隊伍裡的人與象都知道,戰爭不會走了。它霸占住了房子、身體,不肯讓任何人睡覺,即使睡著了也終生受那夢境侵擾。
p. 342
彼个時代,人死就親像一葩火化去仝款。……
而我又再一次聽到「運命」這個詞,「運」擺在「命」的前面。母親從來沒跟我們說起過這件事,關於外公如何死去的事。我一直以為,父親是家裡最沉默的人,他什麼事情都沒講。我也一直以為,母親是家裡最愛抱怨的人,她什麼事都講了,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反反覆覆,叨叨絮絮地講。
但事實並不是這樣,人生有時像鳥有時像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