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個時代,討厭某物某事已成為一種勇敢表徵,大抵是人們很難從自身實際生活辨認出熱愛,不就是通勤打字吃食,喜歡很難在狹隘日常中大展身手。所以人們將這種被感召的能力奉獻出去,還沒開始信仰什麼的信徒預設立場,在各種聲色圖象、自然敻邃、藝術國度中找尋那個能讓自己心神嚮往的對象,各處各地都有人擁護自我景仰的雕像。是以當你膽敢大聲疾呼討厭什麼偶像、討厭什麼影視作品、討厭什麼著名作家,便有些像是孤身一人迎戰整個狂熱部落,畫面可謂如此悲壯。
但張亦絢的討厭不太像上述所言,僅是彼此叫陣、交換一些無聊字眼。《我討厭過的大人們》雖抓緊了「討厭」二字,但在篇章中的詮釋更接近於某次自我體驗延伸後的反思,對於曾經在智識、經驗、猜疑上如此稚嫩的自我,作者精密嚴肅、卻又略帶點挖苦諷諭的去解釋討厭因素,也因此讀來有某種舒緩輕盈,鬆綁那些曾經緊遮於臉上的膜,呼出一口自己的釋然感受。一方面,這是對曾經存在情緒的和解,亦即認同過往錯誤(盡管很多只是自己認為),二來,這也需要學識累積方能從更高角度理解為什麼錯、為何而錯。無論從感性與理性角度來說,這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閱讀過程中可意識到作者思維之清冷,所謂清,來自於不斷釐清撈除那些以僵滯的世俗認知,冷則意味著,時刻與狂熱或偶像崇拜保持著距離,陷入崇拜某方面來說就是一次姿勢舒服的躺臥,一不小心就會沉睡。
雖說多以自我經驗著手,但大多數經驗得以轉化成眾人得以入口的普世概念,如〈我討厭過佛洛伊德〉篇中處理:如果受到眾人景仰的學術大師有著性別意識上的污點事件,在閱讀時應該如何處理這種矛盾?或如〈我討厭過楊翠〉中,面對敬羨他人的想像,詰問「為什麼面對光榮的人事物,除了尊敬或愛惜,也會有反彈或怒氣呢?」此間困惑都不遙遠,或許前幾日才剛思考過類似境況,而討厭「過」未必就能消解,有時那仍然像書櫃下無法全然理清的灰塵,討厭依舊,灰塵卻也能化成得以注視的藝術品。
除去這類情感上的整理,亦同樣著迷書中靈光一瞬的理性思致,有一些翻案概念是藏在名人軼事、作品裏側,當作者點明這些平常看似單純的關係裏別有洞天時,總會為之感嘆,這閱讀與思考的武力展演真是夠華麗了。譬若〈我討厭過普拉斯〉,作者所理解的普拉斯有極熱極冷共存的感情光譜,既擁抱配偶關係的痛苦冰原,卻也在藝術上開出另一種炙燙花瓣,對此她說,「通姦多少是種三人性愛,只是彼此關係不太對等,有人主動權高,有人則是未必同意而被『性到』,因為性愛並不是性行為而已。」為何將通姦視作一場三人「性」愛,在此它甚至不是兩廂情願成能成立的,而是更加流衍無形的慾念投射…..諸如此類,於短文中的簡單字句卻能作為思考柴薪,這是書中的另一亮點。
輯一〈我討厭過的大人們〉多是針對某個人物,到了輯二〈有多恨〉,討厭面向更大層次雜揉成一種概念,也正因為是大,所以它如霧般模糊遙遠壟罩了整個遠景,但顯微鏡之下,也可以在個人經驗下發現相關珠雪圖樣。〈恨我恨不長〉裏談如何延長恨意的種種歷史實踐,恨一個國族與恨一個人有何區別?談〈恨勢利〉中說:「勢利是一種較短淺與狹窄的視野與行事風格,人們恨勢利,因為勢利只願意看到部分的我們,不完整的我們。」精彩之處在於許多概念連結極端精巧,若庖丁解牛精準瀟灑,而且煮來入口的肉質也都美味。主題式書寫輪番上菜,情敵是「似關係而非關係」、疾病有某種陽具性(「我有你沒有,我大你小,我持久你轉瞬即逝」),不要因懷孕神秘權力而憎恨母親…..太多了,入口豐腴、餘韻流長,每個論點都有討論空間,避免只是節錄複印,在此打住。
後記〈輕蔑也沒有關係喔〉提到兩個故事,一是她幼時和啞者撈金魚,對方以各種手勢和聲音的深深告誡,關於耐心,關於對危險的恐懼,與後寄信到《幼獅文藝》的少年遙相對比。我並不太理解作者想要表達的想法,或許是高位者恆常對少年們的思慮擔憂,那裏頭有連貫的溫柔,一如撈金魚的啞者也曾對她表示憂慮。然所謂年少輕狂,那裏頭就包含著對所有上位者的蔑視,不相信世界偉人全盤皆好、不信任少年刊物竟然只有這種水平,我以為這類型的討厭與憤恨十足珍貴,畢竟往後年歲可能不再有這麼質量精純、內蘊豐厚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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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厭誰,說穿了就是渴望另一種說法能說服自己,那不是人云亦云的判讀,也非被誰迫使的灌輸,就是僅屬於自身、那透徹而強壯的解釋,或許下次討論愛什麼之前,我們可以談談你討厭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