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08

未竟之業:為何我們無法兼顧所有? BY 貳團 簡志穎

問題一,假設在你臨終之際,以下哪個台詞最接近你心中的想法?

A)我竟然沒有多看一集Netflix !!!
B)我真希望我的時間沒有那麼神聖不可侵犯,不會因為家人叫我去收衣服就不耐煩,或是電話響了,只等家人去接。
C)再選一次,我會選擇陪伴孩子一起度過青春期。
D)好好感謝他人對我的照顧。
E)幫我撥電話給XXX,我要跟他/她說對不起。
F)以上皆是。
G)以下皆非。
H)什麼!我買的股票居然沒有上漲0.38塊!!!

問題二,為什麼家庭照顧者沒有退休金?

A)那不算工作。
B)沒有退休的一天,要做到死。
C)沒錢啊,不然誰出,你嗎?
D)少跟美國買幾支武器,就有錢了;唉,不過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是維護外在名譽,更勝於扶持家庭照顧的國家。
E)請問最性別平權的冰島有做到這樣嗎?
F)你怎麼不乾脆問為什麼沒有薪水?
G)因為我們寧可把錢拿去慶祝母親節、買按摩椅、買刮鬍刀、吃父親節大餐。

本書提及本世紀最偽善的影片,大概在我讀大學的時候,大意是他們要公開應徵一個總監的職缺,要全天候待命、要一直站著、假日不能休息,生病也不能、當然也沒有睡覺時間之類的工作內容。

然後面試者大呼這也太沒人性了吧!

最後主事者揭露這份工作早已很多人在做了,那就是媽媽。之後畫面就是一堆人鬆了口氣、微歪著頭、手摸著胸口之類的行為,來表達備感窩心。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如果要我說,就是大家回去跳舞的跳舞、上太空的上太空、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衝浪的衝浪、加班的加班,繼續藐視整個社會虐待家庭照顧者的問題。

如果說《拒絕失衡的情緒勞動》的作者,潔瑪哈特莉是在呼籲大家,抵抗伴侶之間的「誰最先看不下去」遊戲;那麼,《未竟之業》的安瑪莉史勞特,就是在呼籲整個社會,停止去玩「誰最能夠得利於照顧者又最會忽視其貢獻」遊戲。

不過,停止去玩還不夠。

假想一下你是一位25歲的男性,你跟你的同事和主管說:「我要先請兩到三年的育嬰假和照顧假,回家帶小孩跟照顧老人,所以,先掰囉!」

然後你的同事和主管一副丈二金剛的樣子,對你說:「你說你要去創業、開餐廳、打工度假,還是玩樂團什麼之類的我還相信,但你說你要回家帶小孩跟照顧老人!?哪有年輕人的夢想是這個啦!?」

「你一定是非常自私,才會放棄改變世界的機會,跑去包尿布、溫奶瓶、刷馬桶、除磁磚污漬,還是打點家庭什麼之類的事。」

什麼時候身體力行愛家庭,讓人人人喊打了?

本書是一本關於家庭、關於如何與他人一起面對社會問題、關於工作的書;根據最後一項,我和朋友把此書跟大衛格雷伯的《Bullshit Jobs》、羅格布雷格曼的《改變每個人的三個狂熱夢想》,稱為「到底為什麼我們要工作三部曲」。

本書給我三個感覺,我將這些感覺轉化成自我深思的題目,分別為:

「家人第一?請摸摸你的良心」、「為什麼我們的社會這麼討厭爸爸?」、「21世紀教育裡的一道曙光」。

【家人第一?請摸摸你的良心】

「家人的確是第一,但我以工作為重。」

我們的經濟學「假裝」人類是理性的:因為「家人可以給你愛,但沒辦法給你薪水;工作可以給你薪水,但沒辦法給你愛。」,所以人們「暫時」以工作為重,寄望「以後」能享受家庭的美好。

結果到最後卻是兩頭空,沒有留下錢也沒有得到愛。

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你一定知道現代人會怎麼做:大力宣傳他們能兩者兼顧;家庭美滿,事業成功。

我們常嘲笑老蘇聯手繪海報裡,藉由曳引機上燦爛笑容的農夫農婦,來宣揚進步的果實;結果我們自己也龜笑鱉無尾:柔過焦、濾過鏡的照片裡,藉由徜徉在城市天際線下的套裝男男女女,來宣揚進步的果實。

然而,我們口口聲聲的「進步」,是以「家人第一」、「家庭是避風港」作為漂亮的門扉,來遮掩「我們依然貶低照顧的價值」以及「照顧算不上是一項讓人有成就感、使命感的工作」這樣醜陋的事實。

我們必須戳破這個神話,你知道這在我眼裡看起來像什麼嗎?

娥蘇拉的《離開歐梅拉斯的人》:整個城鎮的人都在開宴會,快樂唱歌跳舞、樂音伴奏吃飯喝酒、亮麗的身體展現活力,但有個瘦弱大肚、飢餓骯髒的小孩,被關在地下室的某一個房間裡,那可是比現代掃具間還小。

我們愛這樣大力宣傳的結果就是,大家歡欣鼓舞地跟著資本主義一起歌頌母親節、讚嘆女性的偉大,然後其他364天,任由媽媽腰酸背痛、甲狀腺亢進,或者工作到一半,請假跑去學校把小孩抱去送醫。

這才是我們的反烏托邦。

我們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作者邀請我們先思考這件事情:

競爭與照顧。

分成兩個方向:

1. 兩者不是對立的。
2. 我們沒有要貶低競爭。

很顯然地,我們過去半個世紀的運動及革命,已經停滯很久了。競爭繼續保有其價值,且世人普遍視其有成就感、目標感、使命感,急於把這件事當作社會價值;而照顧的價值卻隱於邊陲,與此同時,眾人又被包含在這龐大的力量下,在外安然地競爭。

這到底⋯⋯有多認知失調,恐怕是不辯自明了:男性的工作就是比女性的工作重要。所以要區分成,他的競爭、她的照顧。這就是我們打死不承認的革命停滯狀態。

隨著時代變遷,大量的女性進入勞動市場,為世界經濟蓬勃發展;因為先前的運動,女性好不容易站在領導人的位子,世界卻沒有引領男性進入照顧的領域,反倒讓在外工作的女性,得一肩扛起家庭的操心。這就是我們面臨雪上加霜的困境。

在這個脈絡下,問題的著手處首先是,釐清競爭與照顧並非互相衝突的。

想想看,你不用是賽車手、火箭科學家,或是影印機業務,你都一定知道在乾淨舒適、沒有異味和發霉的浴室裡沖澡,會有多麼地自在享受;你不用跑去開賽車、設計火箭,或是叫客戶去聆聽印刷機的獨奏,你都一定知道坐在柔軟不粘膩、不會有蟑螂突然竄出來的沙發上,會有多麼地放鬆、有安全感。

儘管作者提及競爭是「獲得」、照顧是「給予」,這種看似回歸對立的狀態,但對此我要換句話說:競爭是在乎自己獲得、照顧是在乎別人獲得。

競爭觀點:

• 再完成兩項成交,這個月的業績獎金就達標了。

• 辛苦這麼久了,我要好好規劃剩下5天的特休。

• 同事動作這麼慢,眼看快下班了,我跟朋友約好要看電影的說。

照顧觀點:

• 為了達到成交不小心感冒的她,希望她吃了退燒藥後有好一點了。

• 準備要放一個禮拜的假,餐餐我都想來料理,打給許久不見的親戚好友鄰居來家裡好了,不知道準備這些菜單合不合他們的胃口。

• 聽他講在電影院階梯上扭到腳了。剛給他一袋冰塊,我現在要來問他覺得好一點了沒。

接著,問題的第二個著手處,我想會是以這個狀況來深思:

我面試的時候,從來沒有一個面試官問我:「你有什麼家庭計畫嗎?」、「請問你如何平衡家庭和事業呢?」、「你來上班,誰來照顧小孩呢?」(我真的好想被問,卻沒有人來問我)

女性大概會被問兩百萬次以上。

作者在本書說出:「競爭產出薪水,但照顧產出人類。」

既然是產出人類,我們怎麼會把這麼珍貴的事情,降格到把所有流程丟給一個人去累死,然後我們其他人擺出一副「我也很忙啊」的表情?

我們沒有要貶低開賽車、設計火箭、銷售影印機的這些價值,我們要的只是提高照顧應有的價值而已,就這樣。

畢竟,照顧罹患阿茲海默症的人,跟夢想發明阿茲海默症解藥的人,現階段在我們這個世界裡等同不可獲缺,不是嗎?

請想像,我們的總統下午跟高級官員開會或者是開記者會的時候,看了一下手錶說:「啊,四點半了,抱歉我準備要去接我小孩下課了,他們等下有足球比賽,我不想錯過。我已經記下這個階段的議程了,辛苦大家了,不好意思大家我先告辭了。」

或者總統說:「啊,四點半了,抱歉我家人的小孩下課了,因為他們的家長都還在上班,然後他們要去上烹飪課。他們的家長不想錯過,方法就是叫我去幫忙錄影給他們看。辛苦大家了,我已經記下這階段的議程了,再次不好意思,大家我先告辭了。」

你會想說,可以請隨扈或助理之類的幫忙即可,何必動用總統?

但問題來了,隨扈或助理也有家庭,誰來為他們照顧家人?然後你知道這會無限追問下去。可見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扶持照顧網,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隨扈或助理。

但真正重要的是,總統去接小孩,跟總統的專業能力並不會衝突;為什麼我們要質疑一個常常提早下班照顧家人的員工,或是請了兩到三年育嬰假的員工,他們工作的完成度和專業度?並且認定他們會比每天沒日沒夜加班一定要在工作場域中「露臉」的員工的生產力還要低呢?

我們早已不是農業時代、工業時代、後工業時代、資訊爆炸時代了,但我們的家庭照顧策略卻十分陳舊,老是壓榨大量的「少數人」咬牙苦撐。

我們得承認我們是處在一個「資訊不請自來」的時代,太多太多我們不需要的資訊——不論是大力宣傳他們能兼顧所有的假象,比方眾多飛揚秀髮搭配漂亮嬰兒車的照片,或者是盡情地婉轉抨擊照顧價值的態度——沒有我們的獲准,不斷壓縮我們最真實的生活;彷彿只能以網路、主流媒體的看法為圭臬。

所以我們需要新的社會與家庭革命。

但你知道這無法一步登天。正因為這個問題已然病入膏肓,所以有些巨大的阻礙需要靠我們一同打造潔瑪哈特莉所說的「意識文化」來化解。

首先,我們做個思想實驗:我一個人跑到凱達格蘭大道上進行示威及運動,然後有位記者跑過來。

「先生、先生,請問您在這裡主要的訴求是什麼呢?」

(記者從背後拿出一整束麥克風堵在我面前)

「呃⋯⋯大概就是關於如何切小黃瓜,或是要用哪個牌子的廁所清潔劑才不會傷害家人的肺部和肌膚之類的事⋯⋯」

(記者掉頭就走)

這樣的革命「很不好萊塢」,它不像反越戰、解放奴隸運動,或是監獄人權喚醒等等的那麼可歌可泣;這就是我們資訊不請自來時代裡的最大時代精神——你也可以說是盲點或是汙點——但不拋頭顱灑狗血的事物,不代表它無法與追求自由、平等,或關愛等事項相提並論。

再來,你可能已經意識到前面提及的一句話了:「世界卻沒有引領男性進入照顧的領域。」

原因在於我們連男性是什麼,到現在都還不是很明朗。

我們花了五十多年的時間,呼籲女性不要被他人定義,要解放自己;然而我們卻花了一萬年的時間,鞏固男性的性別藩籬。

可悲的是,我們完全不知道自己圈住的東西是什麼。

【為什麼我們的社會這麼討厭爸爸?】

很多人談論暖男,卻很少人提及暖女。

你不用是統計學家,你光憑口語經驗和傳媒放送所帶來的印象,就能推測兩者之間數量上的倍數差距。

而這份差距,在背後藏有兩項文化假設:

一、 體貼他人的處境、具有甜美的笑容、懂得照顧別人是女性的預設值。

二、 我們真的很討厭爸爸。

過去的女權運動要我們斬斷第一條鐵鍊,但我們卻沒有要去理會那第二條鐵鍊——不,我錯了,我們很用力地在理會它:我們在上面鍍金、噴灑充滿男性魅力的香水,再綴以鮮花,以示「我們有為男性突破刻板印象喔」的幻覺,然後在社群媒體上大力宣揚我們的高尚與進步,誇誇其談我們是暖男、暖爸!——就好像是國小的時候,大家都是來自一個民主開放的小康家庭一樣地藐視事實,始終不在乎那瘦弱大肚、飢餓骯髒的小孩。

本書讓我在這方面深思兩個重點:

1. 跟秀髮飛揚的女性一樣。
2. 莫忘彼得潘。

首先,「秀髮飛揚的女性,一手提著公事包,一手牽著小孩,踏著輕快的步伐,迎接陽光燦爛的一天。」這就是霍希查爾德所說的超級媽媽;來到了我們自許的「社群時代」,我們用照片、用動態、用直播、用溫馨的影片,來極盡自欺欺人「已經兼顧所有」之能事。

暖男跟秀髮飛揚的女性一樣,在我看來,都是:

企圖以個人特質來掩蓋公共議題。

• 沒人幫你顧小孩?你有想過工作和家庭的順序是不是錯了?

• 沒時間關照年邁的雙親?你也許該看看網路上的人是怎麼做到的。

• 朋友住院,工作家庭抽不了身?如果你真的有心,你不會想不出辦法來兼顧所有。

我們會覺得,如果做不到那種地步,那是你家的事,少丟給公眾來解決。

我們越愛創造那些幻覺來精神自慰,我們照顧的價值和產業就會越萎靡,因為會有更多的人支撐不住、更多的家庭破碎,以及更多社會危機的誕生。

最終導致社會安全網的漏洞變大,財政支出不斷上升;股市動盪不安的情形也會很常見,讓暴利集中在少數人身上。

然後競爭領域的產業,又是啃咬、又是狼吞虎嚥一群他們所謂的「在背後默默付出的伴侶」的貢獻,來讓自身水漲船高。

再來,跟秀髮飛揚的女性一樣,暖男也是法雷爾所說的「社會收買手法」。

當媽媽的人,只有一種典範,就是網路上妳看到的秀髮飛揚推著漂亮嬰兒車的模範;妳想過那種眾星拱月、讓人欣羨的生活嗎?好,那妳就朝這個目標前進吧!

這背後有個社會暗示:維持這個形象的第一步驟,就是不能覺得蠟燭兩頭燒;換句話說,妳不可以有自己的感受,妳「只能」感受自己是一位在進步城市中,所有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性。

男性呢?

在過往,社會以英雄、戰士的方式來進行收買。讓男性為了抱得美人歸、為了穿上帥氣到不行的軍服、為了上台接受勳章,或者為了得到滿山滿谷的金銀財寶,甘願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這裡一樣有個社會暗示:我們根本不關心男性的死活,當然了,我們也不在乎男性的內心脆不脆弱、受不受傷。

隨著時代的變遷,我們沒有那麼常打仗了,我們也不需要這麼多的士兵了,舊時代的英雄觀有點不合時宜,但我們還是需要一個社會收買手法,來承接男性犧牲自己為大眾捐軀的傳統。

而新的作法,既不能干預到「從戰場上的殺戮,轉移到證交所、科技公司、法院裡的殺戮」所隱含的不在乎自己,又要同時滿足社群時代造神化的需求。

暖男於焉誕生。

照理來說,這應該能破除性別框架,但妙就妙在這裡,我們一方面要男性要有暖男的作為,另一方面又要男性跟「飛揚秀髮的女性」一樣,不可以有自己的感受,依然要男性跟以往一樣逞強、不要為自己發聲。

最終導致最令人難過的事,我們其實也不想知道男性看待「他人脆弱、他人受傷」是作何感受。

這樣,讓立志成為爸爸、看護、護理師、幼兒園教師、中小學老師或其他跟照顧相關產業的男孩,情何以堪呢?(不,我又錯了,按照這個邏輯下,我們不可以有「情」。)

歸根結底地說,我們之所以不認為男性適合發自內心地關懷他人,是因為我們完完全全不知道男性活在這個世界上要幹嘛!

這就是男性性別藩籬所圈住的東西。

不過富有創造力的我們,有天為藩籬增添一些電網還是護城河之類的虛構故事:超級英雄、戰士、暖男等。

我們對男性投以這些虛構故事,冀望他們能夠犧牲自己的生命、捨棄自己的情緒,來掩蓋社會想不出其他辦法來追求安定的無知。

如此,才能抹除社會大眾要男性犧牲自己的罪惡感。

作者在本書有一個章節的標題叫做:「女權運動的下個階段就是男權運動」。

「我要發起男權運動。」看完這本書後,我跟我朋友這樣說。

「聽起來大概就跟我們這時代的人說『我要成為海賊王!』一樣,會被人恥笑。」朋友A 兩手一攤。

「別鬧了,男人都這麼多權利了,幹嘛還要發起什麼男權運動?」朋友B 看著我回答。

「我們這個社會還沒有先進到女性會為男性發聲、男性會為男性發聲的程度;唉,如果真的做到了,我看一萬年以來的性別戰爭真的就可以走入歷史了。」朋友C 望著落地窗外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

「想想彼得潘的故事吧。」我對朋友們說。

a. 為什麼他不想長大,溫蒂想要長大?
b. 為什麼我們拆除家庭天花板的進度,遠遠落後拆除職場天花板的進度?

彼得潘之所以不想長大,應該是成為男人意味著變成攤在沙發上,時不時講些不在話題內容的話,然後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幫忙的爸爸、無業遊民、賴家王老五、酒鬼、暴力者、性侵犯,或是其他罔顧他人感受的人等等狹隘可能性。

你可能會說:「這些人都是沒有人生目標的人,別忘了,還有工作啊!只要有了讓人的雙眼閃閃發亮的夢想,那麼,小男孩就會迫不及待想要長大了!」

對此,我在想,那些打算告訴大家男性也有能力照顧他人的努力,不論是本書提及的專欄〈我討厭被叫好爸爸〉,還是其他人所做的民族學研究〈阿卡族,全世界最棒的爸爸〉,或是那種老調牙的名詞「新好男人」,都很慘地被一種「社會病症」給壓制;造成那些專欄、研究、流行辭令多到讓社會大眾感到麻木不仁。

我把那種社會病症稱為「下班後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儘管男性有工作,理應有了人生目標,但可見那對人類來說,終究還是不夠。感覺得出來,那是一種壓抑的失魂落魄。

前述提到男性要捨棄自己的感受,但男性終究是個肉身凡胎,人畢竟都會有情緒,那麼男性的情緒到哪裡去了?我想起維吉尼亞吳爾芙不經意提及的:男性有微慍的傾向。

換成當代的說法:男性普遍有嚴重的情緒問題。

男性之所以稱會有下班後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而女性不會有——我在猜,男性所隱藏的失魂落魄,是因為男性對於重視自己、替家人著想和關懷社區,從來都沒有建立信心,社會也認為不必費心為其做到那樣的地步。

再加上,從來都沒有機會適度地表現自己的情緒;兩者遂變成,吞下肚的定時炸彈——看不到什麼時候會爆炸!

於是,我們有一些人不想要成為那樣的男性、有一些人不願與之為伍、有一些人拼了命地為了家務分工與男性爭執到天荒地老、有一些人認為男性講不聽也做不來,乾脆自己做還來得省事,以及另一些人因為伴侶達到網路辭令的形象,而覺得幸運或沾沾自喜。

結果就是,儘管比以往拆除更多的職場天花板,卻讓女性忙得兩頭燒,是因為我們連家庭天花板都沒想到要卸除,目前的狀況就是讓男性茫得兩頭空。

已經搞不清楚這是原因還是結果的窘境:如果你要大眾列出「媽媽在家做什麼」清單,清單長度大概可以繞地球八圈半;不過你要大眾列出「爸爸在家做什麼」清單,他們可能會回答:「呃⋯⋯偶爾言不及義?假裝教訓小孩⋯⋯?我想想⋯⋯保養車子,還有⋯⋯⋯測試客廳的沙發還有沒有功能,這樣可以嗎?」

我覺得這是某種形式的反安慰劑。

我們越不期待男性可以擔當關懷、照顧的角色,男性就「真的」表現出我們的預期;畢竟,人類是群體的動物,我們高度仰賴團體內成員們的指引,以最小阻力的方式,安穩地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但我們必須適時地做出修正,否則就會變成:

我們寧可跟著大家一起歡慶國王光溜溜的身子,也不敢拿條毯子衝出去為其披上。

作者說我們要打破生物學上的限制,但就我看來,生物學上的限制,根本就是文化上的龐氏騙局;我們要直接打破社會學上的限制:我們要讓男性「真正」重視自己、「真正」體諒別人、「真正」關懷周遭的彼此與環境。

我們可以讓爸爸再次回到家庭的溫暖、我們可以讓男性找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而且不必罔顧自己與他人。這才是我們需要發起的男權運動,

「這樣聽起來,成年人好像沒救了,只能把希望放在下一個世代了。」我們很容易亂下這種結論。

既然我們都用了平衡家庭和工作這樣的隱喻,那為什麼我們不繼續發揮下去?

你可以想像家庭和工作,是蹺蹺板、天秤的兩端(或是其他你喜歡的隱喻),那麼,我們下一個任務就是找到「可調節式的支點」。

【21世紀教育裡的一道曙光】

承認吧!我們就是一個不懂得休閒的國家!

你可能會抗議:「等等什麼?!簡志穎不對喔,我們走兩步就踏進一條夜市、轉個彎就撞上一棟購物中心、抬個頭就看見一堆人攻佔山上露營區,然後豎起耳朵還能聆聽比海浪聲更響亮的沙灘拍照聲,你怎麼可以說我們是不懂得休閒的國家呢!」

為此,我要問兩系列問題:

1. 我們為什麼要上學?讀大學的目的是什麼?
2 . 我們又是為了什麼工作?

首先,我們先前說到我們已經不是農工業時代,或是資訊爆炸時代初期的那個社會了,但我們卻期盼用舊態度、老方法,去解決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

我們天真地以為學校是職業訓練所。

不然,我們的社會怎麼會時不時說出,年輕人進入職場後「學非所用」呢?

我們把土木工程、英國文學分析、服裝設計、微積分、寫中文生字、背九九乘法表、看石蕊試紙的結果、企業管理等零件,在名為「學校」的工廠,組裝在我們身上。

然後再把學位、學歷、科系等,作為我們的「產品安全標章」,以便在人力販售市場上,出價我們未來的年薪。

我們已經從幼兒園在灌輸我們的小孩,教育與未來職業無法脫鉤。

所以你看,我們社會絕大多數的學校,必然分成上課時間和下課時間,而且分配的比例嚴重失衡。

為什麼不是1:1?為什麼不乾脆淡化兩者的分界?為什麼不能是「玩中學,學中玩」?

事實上我們讓它們失衡,其社會暗示就是:下課時間短得可憐、它是稀缺的可支配時間,這會讓人覺得學習是痛苦的、非自願性的——而我們又愛創造出「快樂學習」這樣的虛構故事來安慰自己,又治標不治本——接著回過頭來「被提醒」:你未來工作時,也休想輕鬆快樂。

只要這件事情是被迫的,以及大眾傳媒不停放送「學非所用」這回事的話,工作就會被視為別無選擇的領錢奴隸事。

我再問一次:我們為什麼要上學?

為了休閒時間做準備。

很明顯地,我們的社會改革之所以死寂且停滯不前,就是因為還存在這樣的謊言:

男性的休閒時間就是比女性的休閒時間重要。

再一次地,你不用是統計學家,你也能從多數家庭經驗與工作場域,來揣測兩者之間可支配時間的懸殊差距。

你以「為什麼男性不會被問:你加班,那誰煮飯?」的情境,也能夠推斷出我們社會對誰的付出最有價值、誰因此能恢復充足的元氣,保有壓倒性的偏執。

更不用說其他平面設計、廣告文宣、網路點擊式影像、政府推廣等,一面倒地暗示「女性操心環節,男性放心享受」的司空見慣。

身處這樣的困境,原因除了上述提及的「我們不知道男性活在這個世界上要幹嘛」之外,我認為還有兩個關鍵點:

a. 我們錯把休息、放鬆,當休閒。
b. 我們把休閒只當成工作結束後的復元。

由於消費狂熱的推波助瀾下,我們如果只是在家好好休息、放鬆,那就不會是個「忠實的信徒」,所以我們會想盡辦法,出去也好、做什麼也行,哪怕只是換個空間滑手機而已——儘管人們常說台灣都沒地方去了,但到處都是人,跟我們一樣容易把「休息、放鬆」跟「休閒」混淆的人——只要能證明我是「自由地」支配我自己的時間。

又再加上,我們從小的教育,就不是為了未來的休閒時間做準備。

導致我們在這方面人云亦云,然後到頭來在他人的行銷話術下累個半死,無法達到真正的「休息、放鬆」。

喔別忘了前面說的社會收買手法,男女性在這樣的謊言中更加強化了男女休閒時間的誇張不平等。

接著,我們因為那樣的混淆,就把休閒作為我們工作後的一種復元。

所以,還記得嗎?我們的社會並不認為家庭照顧是一項工作喔!它可不能跟開賽車、設計火箭、銷售影印機,或是跟總統開會相提並論。

於是我們來到了我們一直不去直視的恐怖主張:

你休想在照顧他人之後得到復元,因為根本就沒有之後這回事。

一隻手掌是「認為工作比照顧更有價值」,另一隻手掌是「你忍心讓剛結束完工作的人減少恢復元氣的時間嗎?」,兩者奮力一拍,使出最宏亮的荒謬掌聲。

即便再怎麼有意義、有趣的事情,人類的心力一旦超載,最終也會對自己與周遭他人灰心氣餒。

但這並不是說,我們要消弭工作後的休閒時間,來達到跟照顧一樣的水平,而是,同樣地強調,我們只是要視照顧跟工作有一樣的價值而已。

同樣重要地,我們要先解除女性與照顧的強烈預設、喚起男性重視自己與他人的意識文化。

此外,儘管我們哪天都打破了職場和家庭的天花板,我們還是需要分離「休息、放鬆」跟「休閒」這兩件事;讓人能真正得到元氣,好迎接下一個階段。

這件事情並不容易,尤其我們處在資訊不請自來的社會——或者,有人說我們早已進入「注意力暴政」的世界了,所以我們必須讓人們從教育及生活當中,學習到休閒的意義。

休閒的相反,不是工作、也不是照顧,是忽略。

以我從本書習得的觀點,我認為休閒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要感謝他人的存在與貢獻。

如果你問我讀大學的目的,我會回答:專業化這份提醒,之後履行這份感謝,並讓彼此的關係更加緊密。

也許你出社會後,並沒有走土木工程相關的道路,但你可能可以建造這世界上最棒的樹屋給你的家人,來感謝他們的存在;或是當你的鄰居想要重建家園的時候,你可以提供建材資訊的指引給他們,來感謝大家一起生活在這個環境的美好感覺。

也許你最後沒有選擇英國文學分析的行業,但你能一眼就看出你的同事對莎士比亞有興趣。搞不好你會在對方生日時,送一張你仿作莎士比亞詩句的卡片給對方,用你細膩的觀察與行動來感謝同事的貢獻。

又或者,你沒有成為服裝設計師,但在社區大掃除時,即便你沒有幫忙煮一大鍋仙草冰給大家吃、也沒有在活動後張羅社區烤肉派對的事項,但你卻能創作出屬於你們社區的時尚服裝、遮陽帽,或者手帕、領巾,來連結彼此的付出。

更不用說,你不一定要讀到大學,才會懂得珍惜與感謝身旁他人的存在與付出。

我們長期以來都知道工作產生薪水,但卻很少人關心是誰、用了什麼樣的魔法,把薪水搖身一變為家庭的凝聚力。

所以我在想,男性的「下班後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也很有可能,是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有被認可「他們也有貢獻」的價值——只被社會當作「可拋棄式」的賺錢機器。

如果你是一個珍惜照顧這個領域的人,你便會自發地去感謝在外辛苦賺錢的人,欣賞對方的努力。

「照你這樣說,那我們的工作到底還有沒有意義啊?」許多人存疑著。

作者在本書最後提到一個關於年輕人對未來職業的看法的研究。該研究指出,多數年輕人希望自己有份有意義的工作,「超越狹小自我,並與他人息息相關」的工作。

為什麼我們要工作?

這道問題讓我想起了很多人、研究、書籍說出,人們即便中了樂透,還是不會辭去工作,或者就算辭去了也容易感到後悔。

我也想到了普利摩 • 李維說的,這世界上最悲慘的工作——以我的想法,這應該要被稱為勞動——是把A地的厚重泥土,搬到B地,然後再搬回A地,接著再一次又一次。

不論工作是為了帳單還是為了某個目標,作者在提到綜合型事業、任務型工作、隨需經濟,還有開放工作的工作型態時,我覺得這些種種——喔還有我們常聽到的:AI將取代人類去工作。事實上,以我的觀點來說,這對人類是一件「超級好」的事情——都指向了我們該重新思考工作在我們人生中的價值為何。

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這件事情的,我想以本書傳達給我的感受以及我的自身經驗,來表明我對工作的意義:

「替人著想的籌劃,實際體驗起來⋯⋯真的是無與倫比呢,你也認同嗎?那我們就一起來吧!」

這就是我對於工作的定義。

你覺得這項定義也可以適用於「照顧」和「休閒」嗎?

最後,我在看完這本書的幾天後,開始思索我從中學到得到的東西:

• 在乎他人是否獲得。

• 以家庭為重,本來就不會減損你工作的專業度;而且工作上的不受干擾,也高度仰賴家庭上的毋須操心。

• 在乎自己和別人,不需要感到對不起這個世界。

• 男權運動——不再要人戴著面具去送命運動。

• 我們目前的生活就是由家庭、事業、休閒、休息所組成的;因此,它們等同價值。

• 教育的目的是替休閒做準備。

• 讓彼此過得舒適快樂,不僅是我們——非特定人士——的責任,也是我們力量的泉源。

我突然感覺這一切的一切,有某個東西能貫穿上述所有;然而,我卻無法化作語言來傳達,所以我決定把這份感覺帶進生活去體驗。

在生活中,我發現,我在上面說了這麼多的「我們」、「你們」、「他們」、「它們」、「你」、「妳」、「他」、「她」,卻少了我這個主詞。

以整個心得而言,「我」,這個男性,根本無法百分之百完美做到前面所說的任何事項。

但我不想停止學習我從中得來的深思、我不想放棄迎接新時代的任何挑戰。

我想,本書想給人的,除了是「提出兼顧所有的現實主義」之外,還有「停止假裝我們已經兼顧所有了」。

接著,有一天,平淡無奇的日子,「貫穿所有的」燈泡亮了:

「真正對他人感興趣。」

這才是《未竟之業》帶給我的最終震撼。

你可能會反駁:「有啊!我每天都關心誰又去峇里島度蜜月、誰又買了最新的iPhone、誰又穿了最新款式的泳衣、誰又開了瑪莎拉蒂、誰又去淨灘、誰又假裝帶著筆電去星巴克去寫論文、誰家的小孩又不洗澡被追著跑⋯⋯」

以我們這個注意力暴政的社會來說,確實會讓人做出這樣的回應。讓人錯把「優越感競逐」當作「對他人感興趣」。

其實,真正對他人感興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想想最後一個思想實驗吧,假設伊斯蘭國和以色列在打仗:

伊斯蘭國的統帥還是將領之類的,與以色列的國防部部長還是將軍之類的在視訊通話,伊斯蘭國的說:「啊,一不留神就四點半了!我要陪我女兒練習巴西柔術的說。欸你不是也要跟你兒子一起研究日本花道藝術嗎?」

以色列的國防部部長還是將軍之類的回答:「啊,真的耶!糟糕!啊不然這樣好了,明天早上八點半,我們再來,如何?我想你剛好為家人做好早餐,也吃飽了對吧?」

伊斯蘭國的說:「就這麼辦!喔不對⋯⋯我想還不急,你可以先聽聽你兒子是否有話想說,我看他最近悶悶不樂的。所以真的不趕,我們可以改天再來!」

以色列的回:「你說的對,我兒子最近跟我說他失戀了,我覺得他還想跟信任他的人說說心中的感受。」

伊斯蘭國:「等我們所有人的情緒都安穩下來,再來打也不遲。那,我們一言為定囉?好!再見。」

同時,以色列:「嗯嗯好,你也保重。」

雙方結束視訊。

你可能會笑說這也太天真了,如果這樣一開始也不會發動戰爭了。

不過,我認為,或許憤世嫉俗才是一種便宜行事的天真,以為「別人都做不到我的標準」就能改變世界。

而關懷才需要動用很多的心力、勞力和努力,去仔細觀察他人及環境之間的影響、羅列現有的工具和方法、分析其中的優劣利弊、勇於執行可能會遭人恥笑的善良提問、請求與行動,然後不斷修正先前的步驟,以便讓彼此的關係能因互相扶持而更加緊密、更加積極、更加「息息相關」,於是我們「真的」可以以「社群時代」為榮。

我們雖然是孤獨地誕生在這顆星球上,但不代表我們只能孤獨地面對社會問題。

啊,一不留神就四點半了,不說了,我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