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7

為何堅持:七等生精選集 BY 貳團 簡志穎

一個嫌理組嘲笑文組的社會。

「麻煩請給我一個『到底為什麼我們要跟那些我們受不了的人相處在一起』的好理由來。」

假設今天是10月2日,再假設你有一個很愛你的姑媽,她去娘家(也就是你的老家)的路上順便去買餛飩麵,被一台機車撞到了。

你在餐桌旁坐著吃午餐。姑媽進門訴說著剛剛的經過,順手將一袋餛飩麵放在餐桌上,同時給你看她的左腳好像有一處瘀青。

你爸坐在沙發上喝茶,聽完便說:「妳應該記下車牌,乖乖等警察來,不是雙方沒事就閃人;要是妳後來怎麼樣了,對方一定會耍賴。然後妳那個路段一定也沒監視器。」

「我有!我還有寫下來!」姑媽從口袋拿出一小張紙。

你爸拿著茶杯搖頭:「那沒用了啦。」

你嘆了一口氣,心想又是這種把人劃分為最對事情和做錯事情的人的理性批判,但現在姑媽最需要的不是這⋯⋯

你感覺到姑媽在輕拍你的手臂,你回過神來,姑媽對你說:「我的小乖乖,你能載我去一趟醫院嗎?我想給醫生檢查一下。」

在漫長的車潮裡,姑媽問你有沒有對象,你覺得被類似的問題弄得好累,但同時又思考起碼姑媽並沒有問你的同事好友們結婚了沒。

接著姑媽提醒你下一次家庭聚餐的時間,你又覺得更累,因為你又會遇到那些問你怎麼又換工作並嘲笑你是好高騖遠的年輕人的親戚。

但下一秒,講到聚餐,你回想起老家餐桌上那袋餛飩麵其實是三碗,而不是一碗。

於是你把頭轉向副駕駛座的姑媽,對她說:「姑媽,等下我們在等醫生的時候,我幫妳買一些吃的吧。」

「甜心,你果然最貼心。」姑媽伸手摸摸你的頭髮說。

等停好車,到了醫院,你以為你來到了連假期間的Costco。

你看著那些奔走忙碌的護理師,聽著他們呼喊民眾的語氣,好像是在逼問自己這到底是醫生的錯?還是整個醫療體系的錯?還是台灣民眾的錯?還是只是自己選錯了行業?

你先讓姑媽坐著休息。姑媽說她還是想吃餛飩麵,所以你開始去尋找。

一邊找的同時,你覺得為什麼看個醫生可以這麼冗長?是因為冗長導致民眾失去理智?還是民眾不帶大腦出門才讓事情變得這麼冗長?

好比你在醫院美食街,看到有人因為店員不提供烏醋而出言中傷;或是崩潰的家長在飆罵講不聽的小孩。

有必要這樣講話嗎?

但你又意識到,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他們幫助了什麼才讓你能走在這裡想這些事;譬如,他們的另一伴也許是林務局的基層職員,在你兩個禮拜前爬山差點得高山症的時候,意外地幫了你的忙。

或是,你想到以後如果有小孩,可能也是以小孩子的脾氣來管教另一個小孩,只要那個狀況是工作都忙不完了,家人還生病受傷住院了,伴侶卻把所有照顧家事責任擺爛給你看的時候,「劇情」就一定會演變成眼前這樣。

你的手機傳來一封簡訊:你網路上買的指甲油或慢跑鞋可以取貨了。

你想起那些指甲油到底是不是「名為寵愛自己、做你自己,但其實是在討好那些我們受不了的人」的卑求歸屬感?

或是早晨的那個慢跑團,是不是已淪為彼此自我膨脹的舞台秀?大家早已不將重點放在運動上,而是誰又一個禮拜看了10本書,在網路上分享了引起轟動的想法、誰又要去希臘度假然後順便跑步、誰又在討論新聞上那些球員的醜聞或是死刑犯的活該;彷彿每個人都想在別人身上留下優越的印象,也不管自己的想法以及與他人的關係是否需要改善。

載姑媽回她的家的時候,天已經黑很久了。

當你返回老家準備拿行李要回自己家時,你發現大家都呼呼大睡了,但那三碗餛飩麵還完整地放袋子裡,放在餐桌上,沒有被吃、沒有被冰起來。

你心想這到底是怎麼了?

你處理完才開車回家;在途中,你看著自己的手機,想著比起無線網路,我們可能更需要的是無陷網路——一個不再陷入「覺得自己被針對」的人際網路。

明天要上班,你嘆了口氣看著車流夜景,心知肚明明天十月三號這一切還會再來一次。

等等,請別誤會我的意思,我說的這一切還會再來一次,不是那種奇幻、科幻電影的情節,你的姑媽不會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再被同一台機車撞一次;那三碗餛飩麵也不會又在10/2 再被買一次;你也不會在同一時間去醫院美食街,又再遇到烏醋客人的無理取鬧、發飆崩潰的家長。

不是那種比爾墨瑞演的《今天暫時停止》,或是近年的《忌日快樂》,不是。

而是你在這過程中受不了的感受,又要再經歷一次。

「到底為什麼我們要跟那些我們受不了的人相處在一起?」

我在翻開這本書時,內心響起了這個聲音。

然而,尋找它的好理由,在這個「我們都在等待——等待別人做出親痛仇快的行為」的當代氛圍裡,無疑是在水中撈月。

但我還是去試了,試著探尋那個可能會笑掉別人大牙的好理由。

本書開啟我的思考點即是:liberal arts。

我記得是在高中的時候聽到這個詞的,它的翻譯有人文教育、人文價值、博雅教育、全人教育等。

我依然覺得這些翻譯不大好,似乎有些偏頗,但事實上我也翻不出更好的中文來。

就好像你一聽到人文價值時,你腦中可能會出現:

• 草地音樂會?

• 標榜無菜單的早午餐店?

• 吳青峰?

• 充滿斯文體面、後現代建築設計又引人一定要拍照的麵店?

• 頂著波希米亞式的編髮,慵懶地抽著大麻?

• 一定要在自定義的眾目睽睽下,打開MacBook?

• 明明只是一張白開水的照片,上面卻有著的社群網路特有的無病呻吟?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有人翻譯成「文理教育」這個平淡又老掉牙的詞。

儘管這仍無法包涵原意,但我還是採取這項翻譯了,原因有兩個:

⒈ 我喜歡這種老掉牙。

⒉ 起碼試圖涵蓋了「科學與文學是如何影響著我們的社會」這個議題。

好,承接著文理教育的這個思考點,本書繼續讓我深思什麼是科學?什麼是文學?

我依然記得克里斯多福諾蘭的《星際效應》中的一句台詞:

「科學是承認我們的所知有限。」

我在猜,我們之所以不想承認我們的所知有限,除了因為我們只把焦點放在科學所搭起的力量與優越感之外,更是因為我們不喜歡面臨「無所依傍的落寞」。

這種「無所依傍的落寞」,讓我想追問我自己:

文學呢?文學對我來說,代表著什麼?

雖然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麼,但我會在稍後闡明我對文學的看法;接著你就可以比較我們的觀點。

我一直對於,我們社會動不動就將「每個」話題的結論都導向於一句話深感皺眉,而那句話就是:

「總之,還是回到『人』身上。」

好像有講跟沒講一樣,不過,它還是開啟了我的深思。

〔。〕我們以為的文理教育價值:

讓我們能為他人付出,別人能肯定我們的存在。

〔。〕實際上的文理教育價值:

應付人類。

〔。〕如果要我重新看待文理教育的價值:

讓我們能夠覺察自己正在對眼前的人事物感到受不了,並明白唯有先照顧到彼此躁動不安的心情,才可以營造出一個善解人意的技術討論空間。

我最近被大衛布魯克斯的一句話震驚到,他說:「最重要的事物不在我們的內心深處,而是外在環境。」

這無疑是賞了後現代主義一記火辣的巴掌。

在前現代,上帝是一個人的託付;在現代,科學是一個人的託付。

到了後現代,自己是個人權威的本源。

想想看,我們有很多自助書、自我成長之書,教你投資、生涯規劃、時間管理、目標管理、告訴你內向也很好、天生敏感也很優雅、老莊教你什麼什麼、佛陀又能讓你怎樣怎樣之類的。

但「助人」書?彷彿聽都沒聽過。

不是我們存在著某種劣根性,只是我們漸漸遺忘了我們可以為他人著想、為他人努力。

續談之前,我想說這是一本小說集,在這個時代下,你會看到有些人會聲稱「你不可不知道的六十八個隱藏結局!」、「某某電影你一定要看的三千六百零二個彩蛋!」、「五個你沒看出來跟尼采哲學有關的劇情!」。

但我這裡不會出現,也不會有劇情的重述,因為我要闡釋的是,本書造就我日後待人處世的轉變。

我將會說明以下內容:

「獨立思考的惡果」、「代理娛樂和代理懲罰」、「就算置身於快樂永遠會贏的時代,我們仍有能力再次成為動物」。


【獨立思考的惡果】

⒈ 一點也不獨立。

⒉ 這種行為也算不上是思考。

⒊ 最後導致全民過勞。

這裡我將展現,我改編約書亞梅洛維茲著名的思想實驗,以及其情境轉換的版本。

首先是我的改編:

假設你是一名大學生,跟大學好友一群一起去鮮為人知的野溪烤肉露營三天兩夜。

你回來了,等不及跟人分享你的故事。

你會跟爸媽講的是,你有好好注意安全、不受傷的版本。

你跟你的生物學教授說的是,你在那邊發現了什麼樣的生態系的版本。

你跟你的死黨聊的是,令人臉紅心跳、血脈噴張的版本。

你有說謊嗎?

關鍵點就在這裡,你並沒有。

好的,或者想想,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地,你一回家,你爸媽為你辦了場歡迎派對,所有人在玄關拉響砲迎接你的到來,有你的遠的近的親戚、有你的高中公民老師、有你的國小霸凌者、有你的爺爺奶奶、有你的保險業務、有你的第一次性經驗的對象、有你的幼兒園園長⋯⋯

又或者,你家人把你拉到扇形階梯大講堂去;對著你的是,大概八台攝影機,開始進行全球直播。

你可以開始講你的野溪三天兩夜之旅。

可惜的是,座位上並沒有隨附一對耳塞;因此,你不能在講令人血脈噴張的版本時,叫你的父母帶上耳塞。

比較實際的狀況,你只能講可以「保護」到所有人——包含你自己——版本的故事。

雖說約書亞梅洛維茲的這個思想實驗,是在講媒體與我們和他人相處模式的議題,但我意外地發現,這也能拿來探討我們所愛的「獨立思考」。

我們彷彿不是我們想得那麼地獨立,是不是?

我們的一切言行,高度仰賴我們面臨的對象、情境,以及整個過程的脈絡。

我知道我們都很渴望自由,但如果為了追求自由而一廂情願認為自己可以拋棄一切羈絆或依附,來達到所謂「做我自己」、「成為人生的主宰」,這難道不會跟我去買一份排骨便當,我一心一意地覺得只要我出錢,我就可以依照我的意願來取得我要的東西,這過程中都不用排隊、不用等餐、不用遇到新人收銀員為我結帳,全世界就要為了我的輕重緩急來運作,一樣地天真嗎?

但,事實是,我們還真的認為自己是自己生命的主宰。

再來是我的情境轉換版本:

假設你的野溪三天兩夜並沒有令人滿意的過程,有一位同學被溪水沖走了。

你並沒有在扇形階梯大講堂進行全球直播,而是在警察局裡、醫院前、閃光燈如機關槍掃射你般的記者會上。

你的情境跟扇形階梯大講堂中的,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因為你依然只能講保護所有人——包含你自己——版本的故事(或也跟現在的友誼科技沒有差太多)。

重點來了:我們所有人眼睜睜地等著你負全責,卻沒有人要伸手幫你。

約書亞梅洛維茲看到的是,我們與特定對象在特定時空下的對話正在流失;而我看到的是,我們對於「他人的責任」的責任,正在流失!

我們討厭承擔責任,是因為我們寧可在事後釐清「個人」責任歸屬——是誰要受罰、誰要被關,還是誰要被大家排擠——也不願在每一天當中,為他人著想、接納對方。

我能理解我們之所以把持著獨立思考,是因承襲了工業時代和現在身處資訊時代的脈絡:我們很自然而然地把一個人視為一間又一間投入與產出的工廠、一台又一台輸入與輸出的電腦。

因此我們認為人的所思所行是可以進行以下生產活動的:資料變資訊、資訊變知識、知識變智慧、智慧變行動。

你發現了嗎?結果是我們的社會氛圍,已淪為不把群體責任當一回事,過度癡迷地究責個人,就像我們會怪罪工廠裡的某一條生產線、怪罪電腦裡的某一個軟體程式一樣。

無怪乎這會導致我們逃避責任、推卸責任、嫁禍他人,只為了能遠離那些毫無辯解空間的公審時刻。

於是我們口中的思考開始變成應付人類。

我們嫌棄別人的付出、冷嘲熱諷他人的努力,使得每個人對自己的貢獻失去信心,也無人願意承擔責任。

又加深了人們覺得現代人僅自掃門前雪的印象。

整個社群底下的個人,變得比較像是⋯⋯因循苟且。

朋友曾提醒我,這不就是我們社會一貫作風嗎?

以個人特質掩蓋社會議題。

• 窮人之所以流落街頭,是因為他們不把錢拿去受教育、買新鮮蔬果,而是拿來尋求快感,買些披薩、可樂、玩具、毒品之類的;「我」之所以不會這樣,是因為「我」有良好的金錢觀念以及公民意識。所以憑什麼要拿「我」的血汗納稅錢去執行全民基本收入啊?

• 那個在街頭上亂砍人的人,一定是為了好玩、純粹的惡意,才這樣做的,不然就是神經病,所以該人值得被眾人公審、唾棄;「我」才沒有那種病態的思想,所以「我」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也因此被大家隔著螢幕咒罵怎麼不趕快去死一死的人,不是「我」。

這樣的行為——以自身觀點,把所有責任推給某位或某幾位人的行為上,來除卻自己應盡的責任——我想,要硬拗成「思考」,真的是非常勉強呢!

更諷刺地,我們還很愛佯稱這樣讓我覺得是生命的主宰。

如果有人現在認為我說的,就是把所有責任推到大眾,自己就可以不用付出和負責,那其實就跟我們的現況是一樣的;是同一個世界觀的換句話說。

好,既然我們是生命的主人,為什麼我們不願負責「他人的責任」?

我想起麥克桑德爾談及功績主義時,說到我們會把成功及應得,視為一己之力。

此外,我們也把所有遭遇的一切不悅之事,都視為是衝著我們而來的。

肇因於我們對我們腦中的喋喋不休,深信不疑。

這最終導致我們所有人都精神過勞。

這裡的過勞不是我們台灣人常講的那種工作上的超時;而是被自己繽紛嘈雜的聲音,搞得焦躁不安。

我們強烈地認為,在腦海裡發出的所有聲音,一定都跟「我」有關。

這感覺如此地切身,豈不讓人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念頭、想法上呢?

而那些聲音又是因為外在感官的接受才響起的,這也理所當然被我們視為都是外界在針對我的。

• 隔壁死鄰居又把車子硬生生地停在我家大門口前,他們連紙條電話都不留,這樣的視覺感官有可能騙人嗎?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吧?他們一定是一群沒教養、生活隨便、只知道佔別人便宜的無賴。

• 我那老愛大驚小怪的高分貝同事,每每惹得我大為火光;一點小事就發出尖銳高亢的音調,任誰聽得都會非常煩躁,這樣貨真價實的聽覺感官,你會覺得我在唬爛嗎?!

• 我都已經難得休假了,我哥還要我幫他去參加他小孩的親師座談會。要五小時!重點是那死小孩還在學校闖禍,我還要額外聽他們的級任導師、什麼教務主任之類的,還有校長訓斥兩小時。5+2 = 7 你覺得我休假時間還剩多少?更別說我還要在長長的車龍裡,開車載那個小鬼回我哥家,途中也得想辦法為我們兩人解決晚餐;算三小時好了,7+3 = 10,你覺得我不用做其他事情嗎?這樣基本的邏輯,我想不論是數學家還是小學生,都能紮紮實實地體認到的吧?

這並不是要談論我們的感官會欺騙我們等云云,因為「那個人的行為舉措是那麼地惹人厭」這件事是這麼地貨真價實,我們沒必要刻意欺騙自己。

這也難怪本書裡的主角們,在我看來,都有種厭煩人類而想要棄絕人類世界的心情。

但問題是,我們逃不了;每個朝代、每個民族都會設想出一個世外桃源的美好故事,然而我們卻依舊心心念念原來的世界。

就假設你逃到山林獨居,或者跑到一片無人生還的海灘好了,你難免會在山坡上、沙灘上看著夕陽餘暉的時候,心有不甘地想:那個死小鬼在我的副駕駛座下黏了一坨口香糖,我有一天一定要給那小孩一點顏色瞧瞧才好。

所以我在猜,不是外在世界要對不起我們,而是我們無法把「我們」跟「我們腦中的想法」區隔開來。

「想法即本人」這件事折磨著我們。

我們這麼渴求自由,不許他人侵犯我們的小宇宙;因此獨立思考遂成了我們抵禦科技老大哥的最後王牌。

然而我們並不了解的是,我們的內在其實就是台灣的立法院——裡面大打出手、拿水槍噴人、摔桌椅、丟香蕉皮、吞火劍,而我們卻把霸佔主席台的「那個人」視為個人權威的本源。

• 前女友走過來了,她一定覺得我現在很落魄。

• 大學室友為什麼把馬克杯放這麼大力?他一定很討厭我,因為我上次把剛洗好的衣服放在他床上。

• 我到底有沒有拔電鍋的插頭啊?等等,剛剛是不是有一輛消防車經過?搞不好那邊已經成了一片火海,我的媽啊!

• 已經到下班時間了,但同事還坐在椅子上,但我人已經在捷運上了,他們一定會在我背後講我壞話,鐵定會這樣!然後明天主管就會來找我麻煩。我是不是工作運不好?我是否該換工作了!?

大衛伊格門說:「我們的大腦就是一支敵政團隊。」

當前的文理教育在我們生命最初留下的缺憾是:

忘記告訴我們不要相信自己、不要做我們自己。

我們現在很多事情都去中心化了,有財務、科技、公私部門團隊,但還有一件事,我們還死撐著不去中心化。

什麼時候輪到自我去中心化?

有,其實有。

只是情況朝出乎我們意料的方向去發展了。

【代理娛樂和代理懲罰】

我有點忘記我是在哪裡、聽誰講代理娛樂的,但我唯一記得的是,當下我立刻想到它的對應物:代理懲罰。

也想到了它的例子。

在《大亨小傳》的敘述者口中提及,他的親戚曾在南北戰爭時買過替身。

這就是一種代理懲罰:你出錢,別人替你當兵。

募兵增稅跟這樣的概念差不了多遠。

外送也是如此,你出錢,別人代替你風吹日曬。

而代理娛樂,就是我們現代人自己吃不了1200個鍋貼,所以看別人在網路上吃1200個鍋貼的影片、看別人打電動、看別人買東西開箱,或是自己不想高空彈跳,所以在網路上看別人玩高空彈跳。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古代羅馬競技場,正是一種結合代理娛樂和代理懲罰的活動。

(思考時間:代理孕母也是代理娛樂跟代理懲罰的完美結合嗎?)

老實說,我們的世界有代理娛樂和代理懲罰,這件事情沒有什麼不好的,只是我們獨賴文明的方式往往扭曲了我們的生活。

這可能就會不太好,因為我們會很痛苦。

好比手機的發明,是讓我們的生活能更加便利。

但誰也料想不到,我們那麼輕易地就因為那一小方寸發光螢幕放送「世界上某個人因手機上出現一道裂痕便與人產生口角,憤而拿開山刀砍死對方」,在這樣根本不了解實情原委及當事者處境的情況下,對著金屬薄片義憤填膺。

我藉本書,看到在代理娛樂和代理懲罰的氛圍裡,我們逐漸失去一則人類故事:勇氣。

我在本書的角色牢騷中看到的,不是那種「敢不敢玩大怒神、玩自由落體」、「要不要拿全部積蓄去創業」的那種勇氣,而是那種被現存財務需求給遺忘的勇氣。

是「願不願意接納別人」的勇氣。

講精準一點,是「願不願意接納別人找我們麻煩」的勇氣。

想想為什麼我們要發明頭等艙與VIP室,或是總統套房之類的?

我想,除了裡面舒適的軟硬體設備及服務外,有一部分原因應該是,可以不用跟那些愚俗的社會大眾排隊、周旋在一起、在漫長排隊人龍裡聽他們的小孩大哭大鬧的優越感吧。

另外,再想想,為什麼科技打擾OK,人類打擾不行?

假想你人在咖啡廳用筆電打報告,手機、電腦每秒閃出的訊息、動態都讓你司空見慣;幾百條資訊叨擾你都會樂此不疲地看一下、回一下。

但如果這時有個人走過來,請教你一件事情,你便會惱怒,或者沒那麼誇張,但起碼你可能會微微地皺眉略感不悅。

這是不是暗示著我們真的很討厭實體的人類?

彷彿人類被我們分成兩類:

⒈ 在網路上為你喝采按讚取暖的貴人。

⒉ 在馬路上、購物中心、辦公室裡擋住你去路、妨礙你下班的惱人。

我們為了越過,或避過那些庸俗的程咬金,我們會過度仰賴那些代理,更別說這個時代多的是「一鍵下單」、「無痛上手」等省去繁雜的程序。

講得悅耳動聽的,是在節省時間,但這個終極目的,我想,麥克魯漢跟尼爾波茲曼應該會說:「我們就是不想面對人類。」

當前的文理教育另一個缺憾是:

總是記得告訴我們不要成為一個給人添麻煩的人,卻忘記告訴我們如何歡迎別人來找我們麻煩。

為了不成為一個給人添麻煩的人,我們這個時代催生出了一些流行辭令:好比,斜槓。

你若能斜槓,不僅能在友誼科技上得到許許多多的虛擬崇拜,還能在績效至上的社會裡,不假他人之手地、快速地達到很多的成就。

這是我們獎勵的事情,所以我們文理教育中的預先立場就會認為這個是對的。

再看另一個流行辭令:玻璃心。

你看,又是一個「以個人特質掩蓋社會議題」的慣用手法。

正因為「該如何歡迎他人來找我們麻煩」這個領域是一大片的空白,所以我們乾脆把一個濫詞丟給一票人去認領——他真的很玻璃心欸、沒辦法,現在年輕人就很玻璃啊——而忘了我們其實可以有「面對那些我們自認為是麻煩人物」的勇氣。

因為我們略過了很多「過程」,本書展現的就是這種文明演變下的個體,也是我們目前群體的不幸。

我們的知覺由我們的意識決定著,而我們的意識的極限來自於我們的身體、各個器官的接收資訊。

然而,我們現存的意識又囿限於當代文明的發展:可能只著重視覺、聽覺,或是指尖——講精準一點,會是兩手的大拇指跟食指——而嗅覺、味覺,其他部位的觸覺卻慘遭遺忘。

不信的話,你去搭一趟捷運,你數一下有多少人是用腳底板在滑手機的?

如此想來,我們心中渴求的那份福祉,很可能不是我們說的算。

(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