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5

遇見文明.人們如何觀看?:世界藝術史中的人與神 BY 壹團 Friedrich

我的偶像、最喜歡的歷史學家瑪莉.比爾德(Mary Beard)的著作,又有中文版了。

《遇見文明.人們如何觀看?:世界藝術史中的人與神》這本書來自於瑪莉比爾德於2018年參與製作的BBC歷史普及節目──文明(Civilizations)。在總共九集的長度中,瑪莉.比爾德負責其中的兩集,分別是古典藝術與宗教藝術的部分。

古典藝術:「我將永遠保有自己的名字,因這個名字來自眾神而非婚姻。」

宗教藝術:「宗教藝術不只是博物館中與遊客保持距離的展品,而是在生活中無處不在、提醒你應該如何而活的啟示。」

BBC的「文明」是個具有悠久傳統及劃時代意義的電視節目,最早播出於1969年,這是彩色電視節目剛開始普及的時代。雖然彩色電視機在1950年代就發明了,但英國及歐洲直到1960年代後期才開始播送彩色電視畫面,並迅速對社會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連英國皇室也企圖透過電視機增加公眾影響力,在1969年由菲利浦親王出面,由BBC錄製了一部介紹皇室成員及生活的節目(該節目引發很大爭議,最後被皇室要求永久禁播)。

「文明」便是在彩色電視節目所造成的社會變革背景之下,由藝術史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策畫製作,他試圖透過彩色電視機的直觀影像,向一般觀眾傳達偉大藝術作品的魅力,以及文明發展脈絡的歷史知識,影響無數觀眾,是相當成功的歷史普及節目。

不過,既然「文明」節目的影響力驚人,自然也引起巨大的爭議──主要是肯尼斯.克拉克「觀看」藝術品的方式,太過個人、菁英,嗯,還有男性。他延續的十九世紀的西方知識傳統,認為文明是由「偉大的」個人所推進,因此作為觀看者,自然應該理解偉大藝術品背後的作者想法以及時代精神。嗯,雖然這些作者也剛好都是男性。

克拉克的觀看方式,從「文明」節目的名稱完全就可以體現出來──單數形式的Civilisation,說明了「文明」是個透過特定發展階段,比如中世紀→文藝復興→科學革命→啟蒙運動→工業革命,不斷進步變好的演進過程。當然,在英文語境之下,指的就是「西方文明」

克拉克的節目雖然具有時代意義,但在當代就顯得有點過時。因此,當BBC決定在在2015年重新製作這個招牌節目時,便作出了許多改變。首先是這個節目的名稱從單數形式的Civilisation,改成複數形式的Civilizations,也就是將節目的世界觀,從原本的單一視角拓展為多面視角,尤其增加了許多伊斯蘭、美洲、非洲及現代藝術。

再者,BBC也邀請了三位不同出身背景的歷史學者,擔任「文明」節目的共同製作人。該節目的主要製作人也是我的另一個偶像,超有名不須多介紹的英國歷史學家西蒙.夏瑪(Simon Schama);另一位是非洲裔的英國歷史學家大衛.奧盧索加(David Olusoga),主要負責節目中關於「全球化」及「進步主義」時代藝術的部分。

瑪莉.比爾德雖然只負責「文明」其中的兩集節目,卻是傳統西方文明最核心的部分,也就是古典藝術與宗教藝術。比爾德是古典歷史的專家,同時也被譽為是「充滿男性菁英的古典學領域當中,少見甚至僅見的破壞分子」。所謂的「破壞」,指得是比爾德努力不懈地還原古代生活的各種「真實面」,讓原本深深具有「高貴且潔白無瑕的偉大希臘羅馬」想像遭受慘烈重擊。她最著名的歷史普及著作之一,莫過於那本描述羅馬歷史權力運作的《SPQR》,以及生動還原古羅馬龐貝城日常生活的《Pompeii - the Life of a Roman Town》;她認為,比起「羅馬如何偉大」,「為什麼這麼多人會認為羅馬是偉大的」這個問題,更能引起她的興趣。

「我們,以及他們(她們)如何觀看歷史」是比爾德最核心的歷史意識,但她的方法論並非一般的左派社會階級觀或是歷史進步觀,而是堅守歷史學傳統的比較史學及文本分析,因此她的研究一般來說都不會有所謂系統性的理論模型,而是著重於文本指涉對象的真實細節還原及比較,白話說,就是「故事性」。

當我在看比爾德的歷史作品時,總是被她充滿細節的故事描述給深深吸引。不論是《SPQR》的三巨頭權鬥過程,或是龐貝小鎮的麵包師傅上妓院享樂,她總是能透過還原歷史的本身,去讓歷史自己說話。

瑪麗.比爾德對「文明」節目作出的重大貢獻,便是她將克拉克那句經典名言「我不知道文明該如何定義,但我只要看見它,就能認出它是不是文明。」轉化為「我們只要看到文明,就能認出它是不是。」因此,比起偉大的藝術品是如何被構思、創造,更重要的是問偉大的藝術品為何能夠歷經長久的時間而持續存在,以及它是如何被世世代代的人們所觀看、記憶的。

這也是《遇見文明.人們如何觀看?》本書書名的最核心觀點。

我非常喜歡她對古雅典時代少女雕像佛蕾絲柯萊(Phrasikleia)的描述,這是全新的人文主義形象:這是古希臘世界留下最令人屏息的墓碑。她身上的洋裝有美麗花樣,以她最美好的打扮走入永恆。紅色顏料的痕跡還殘留著,清清楚楚要我們記得大部分的古希臘雕像都塗有鮮麗甚至俗豔的色彩...她最動人之處,是她如何吸引身為觀者的我們,直至今日猶然。她眼神向外直視,並挑戰著我們也要回看著她。她手上拿著一朵花,但不曉得是她自己要留著還是要送給我們。底下的銘文告訴我們這是她的墳上雕像,文字幾乎像是出自她的口中,用她的聲音像我們訴說:我將永遠保有自己的名字,因這個名字來自眾神而非婚姻。」

比爾德對於宗教藝術的導覽,更是令人驚豔,很難想像一位看似如此「進步」的歷史學者,能夠對傳統的藝術命題「崇高」(sublime)產生興趣,給予深刻但又淺顯易懂的分析:「宗教藝術不只是博物館中與遊客保持距離的展品、而是在生活中無處不在,提示你應該如何而活的啟示......要理解宗教藝術的真實意義,必須觀看信徒與之互動的方式,而非創作者的構思。」

因此,她帶領觀眾來到伊斯坦堡的藍色清真寺、威尼斯的聖洛克大教堂、還有印度海德拉巴的阿旃陀石窟,透過信徒的「信仰之眼」(原書名的副標題:The Eye of Faith),體會流動的光影、蔓生的符號以及靜穆的塑像所共同交織的自然神聖感,這是「文明」節目當中最令人驚豔的時刻之一。宗教藝術的存在,提醒著人們文明從何處開始;而各種形式、千變萬化的宗教藝術,更強調了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文明的表現型式沒有最終的答案,其界限總是隨著不同文化之間的融合,而不斷的變化。

比爾德的言說,是「文明」當中最強大的聲音力量,哪怕轉換成文字,依然在我耳邊不停迴盪著。

《遇見文明.人們如何觀看?》非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