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30

禪與日本文化:探索日本技藝內在形式的源頭 BY 壹團 連修緯

日本人的技藝與思想隱含了很多禪的精神,像是武士道、茶道、美術、俳句等等,可以說禪形塑了一部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日本文化。

要說明禪如何影響日本,必須先瞭解「禪」是什麼。禪希望我們直接注視佛陀的精神,而這個精神就是般若(超越的智慧)與大悲(愛或共感),有了這兩者我們就可以越過事物的表象,直視其真實;不受利己心的阻礙,洞察世界與生命的根本意義,將愛及於萬物;因為佛教相信,任何事物皆可成佛,不論其存在現狀或形式為何。要理解禪需要親身去體驗真理,禪反對邏輯與理論,禪是主觀的而科學是非主觀的且不關心個人,主觀則完全屬於個人,以當事人的經驗作為後盾。禪需要個體自己的領悟與經驗,所以有人問禪你是什麼,禪噤聲不語,禪的座右銘也是「不立文字」;既然如此我們用文字、話語的形式來解釋禪不是很矛盾嗎?作者說明人是社會性的存在,僅僅擁有經驗不能使人感到滿足,我們想要向他人傳達自己的經驗,那表示禪也需要以智性的方式重新建構,以保有直觀經驗的基礎下用比喻、象徵、詩的方式傳達出去。禪與世間萬物的互動有幾個特性:禪在任何種類的形式探詢精神的存在與內在的真實;否定形式、守舊,使精神處於孤絕不依附的狀態,抹去一切非必要的痕跡;禪沈積在森羅萬象的深處,從野草到自然的最高型態。

日本人在道德上所受的訓練喜歡消彌自己的存在,不讓自己過於顯眼,如此養成的心靈習性也影響了日本的藝術作品。例如建築物的設計與位置常常都是非對稱性,這種單純無造作的形式與禪的「一為全,全為一」的精神相符,因為禪的注視下所有的個體本身都是完美的,體現「一」即是「整體」的本質。又像侘寂風格的物件伴隨著古意與原始的粗糙,這種不完全的形式讓人更能注意內在的精神,欣賞它無矯飾的單純性,理解生命是單純的,不需要過多的智性來測量,委身生命之流從內在去探索生命。

禪從道德與哲學方面支持了武士道精神。在道德上希望人們一旦決定要走的路就不再回頭,這與心智相對單純的武門階級來說非常有魅力,不會有多餘的思考是戰士根本的資質;從哲學上禪對於生與死一視同仁,所以武士比起死更怕受辱,就像講述武士精神的書<葉隱>提到的「把每一日當作你生命的最後一天,將每一天奉獻給你的義務。不要企求長壽,那會使你耽於荒淫浪費,在污名中結束生命。」面對死亡的時候,武士厭惡優柔寡斷拖拖拉拉的態度,他們喜歡像櫻花一樣隨風散去。

刀是武士的靈魂,講到武士就會提到刀。刀有兩個任務:一個是摧毀違抗自己意志的事物,一個是犧牲自我保存的衝動,也就是能看破生死才能實現的忠誠與自我犧牲。當刀指向阻礙和平、正義、進步、人道的事物時,刀能為廣大世界帶來安寧,這時刀不再是死亡的象徵,而是生命的體現。最厲害的武士能深入到劍道最深處的精神,與生命本身的原則共鳴,達到「無心無我」的狀態,也就是禪所謂的「無意識」,沒有利己的想法,不在意自己的所得。這種無意識能讓武士不會「止」,與人比劃時不會將心止於一處,將心佈滿全身,跟著對方的動作用「無意識的意識」來對應,不為使劍的技法煩心而能取敵。這可以對應到禪的精神:「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意思是保持你的心不受任何阻礙;當心刻意要做某件事,它就止於該處,無法繼續前行,所有的執著都來自於這種「止」。有所期待將無法成就,心中空無一物才能應所需而轉。

反對一切學問,不立文字的禪,卻是在日本推動儒教文化與印刷術的主要推手。南宋時禪僧努力將中國文化輸入處於鎌倉與室町時代的日本,俳句、能樂、戲劇、造園、花藝、茶道等可被視為日本文化特徵的事物也都是在這時代成形的。當時南宋受制於北方民族的威脅,產生了許多有愛國精神的思想家,間接影響了日後日本軍國主義精神的茁壯。南宋的朱熹主張以「名分」的大原則作為所有時代的政治指導原則,每個人有他的「名」,在這社會上應該盡他的「分」,統治者、臣民、父母子女都有應盡的義務,名、位、分都不該有任何的混亂。這對後續統一戰國時代的德川幕府非常的受用———經過多年的戰爭之後,中國的儒教哲學可以幫助他們重建國家的和平與秩序。讓儒教在全日本宣揚的情況下,禪的精神也在平民與武士之間扎根。

禪與茶道的共通之處,在追求單純化、去除一切不必要的事物。茶道講究原始單純的美感,禪的目標也是剝除人類妄自尊大的造作包裝。禪認為人丟掉一切他自以為擁有的事物就能回到最終的存在狀態,每個人都能在這找到心靈的安寧。茶道的指導原則「和、敬、清、寂」也跟禪有所關聯。「和」指的是內在的和悅、以和為貴,也跟茶室柔和的光線、茶具觸感之和、環境的聲響與茶的香氣之和,讓精神是柔軟放鬆的而能達到和悅的狀態;「敬」是對所有事物都一樣敬重,從來不看清任何人,能跟對方自由真誠的對話就是對自己的真誠,這跟禪不允許任何俗事的區別相同,禪需要的是心的真誠才能達到所謂的天地之和;「清」是清潔與秩序,當我們有煩惱時將水倒入茶壺,我們倒進去的不只是水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好的壞的、純與不純,擾亂我們意識流的所有事物,只有當「無技術」的倒茶完成之後才有辦法六根清淨;「寂」或是「侘寂」是茶道最重要的要素,意思是匱乏、簡化、孤絕,也就是我們接受賦予我們的事物,是需要有審美觀的平靜心靈,如果缺乏審美,匱乏就只是貧困而已;茶道試圖以藝術的方式,體會深藏在匱乏之下的無可言喻且平靜的喜悅,但是裡面只要有一絲不真誠的痕跡就會毀了一切。少欲者不取,知足者得少而不悔恨,即使不便也不覺得不便,即使不足也不生不足之心;茶人主張茶道就是生活,因為在侘寂的概念之下美學、道德與精神融為一體,作為一種精神上的修煉,這點禪也是一樣。

有一個禪的概念要求我們不要墨守成規,要更深入自己的存在,獲取內在的經驗,也就是「悟」,禪與日本人在藝術概念上相關聯的東西就建立在這裡。偉大的作品來自對生命意義的領略,當日本文學中偉大的作品以極深刻也富表現力的方式呈現了生命的奧秘時,常被評論家形容是體現了「幽玄」,讓我們能在無常的世界看見永恆,窺見真實的秘密;一位研究俳句的權威說俳句是表現當下的啟示,我們在當中看到所有事物的生命,向我們呈現他們本來的面貌,不論是冰冷的冬雨、夜裡的燕子都訴說了他們的靜默與饒富表現力的語言,主體與客體不再互相制約,也就是禪說的宇宙一切都是無分別的。日本人最顯著的一個特徵就是關注自然中的小事物,俳句的主題有以路邊的雜草、蕉葉上的雨蛙、壺裡的章魚、早晨的牽牛花等等,因為當忘記了自我,回到禪所指的無我心境時,即使是那些最平凡的事物也能激發我們產生從未經驗過的深刻純潔情感,這件事就存在俳句的本質之中,構成了俳句特殊的美感。俳句限制只有十七個音節也在此體現———當情感達到極致,我們只能沈默,當情感被過度表達,就沒有未知的容身之處。而日本的藝術,就是從未知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