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ve always liked writing about memory, about remembering and forgetting.
翻開封面,石黑一雄在開頭提了這段話,昭顯他所關注的恆常命題─記憶,便是關於記得與遺忘,在無可避免的破敗與無根妄生的建構之中彼此消長,讓那些銳利打磨圓滑、固執漸趨軟化,長成一個適於人蜷曲的溫逸空間,輕輕敷貼著你的日常,就算你不曾真的掉入回憶過。
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 ,講述一個英國古宅的總管史蒂文斯,在宅邸由傳統英國紳士達林頓轉手到美籍買主法拉迪之後,因人手問題驅車前往西南部尋找先前在古宅的女管家肯頓小姐,在這當中現實與回憶交相疊層的敘說。
文學作品裏總是透過回溯,讓年老替年輕發聲,因為這條單行道的確就是生命經驗的常態:我們如此說童年、說過去,卻沒辦法談老年、談未來,那些懸之未決的都是易碎想象,輕飄而承受不住一個人的重量。回望便像是一次定錨,藉由第一人稱的回溯,讀者可知敘事者由過往建構而成的內斂:冰山始終藏得很深,頂層是表面循環再三的冷冽敬語,其下則是叨絮不斷的思緒感發,探問尊嚴、執著偉大、關乎那些屬於個人的私密情感,則被隱藏在最低層的寒涼處。
建基於總管職業的特殊性,敘事更帶出舊式貴族註定湮滅的理想主義,以達林頓爵爺為主的一群名流仕紳,望能透過非正式集會發揮影響力,左右戰後國際間相互傾軋的頹勢。故事中期出現一次最重要的會議,即是英國以較溫和的態度,希望德國鬆綁對法國的超額賠款,在這大尺度的戰略背後,是爵爺與德國軍官布萊曼先生的深厚情誼,無關國族、血緣、意識型態……那是人與人之間最純粹乾淨的聯繫,「我是為了維護世界正義去而打那場戰的,在我看來,我與日耳曼民族並無血海深仇。」然如斯渴望正義的天真,最後卻被扭曲與納粹掛勾,連帶在達林頓爵爺死後,人格再被流言覆蓋上塵灰:他的溫和過於無知、善意也太赤裸,最終讓達林頓爵爺成了故事中最具悲劇性的人物。再回頭看,石黑一雄以國際主義作家自居,或許也是追緬那些放諸世界曾經綻放,但如今皆已枯萎的美德們。
隨著故事推演,讀者在斑駁記憶裏也就走得更遠,後半段更著墨與肯頓小姐之間的互動,她姨媽去世時在房間裏的哭泣、她後期常常請假出門、她接受了那位朋友的求婚、她離開了宅邸…….記憶的美感來自距離,而模糊也是,它讓你看不清楚一切細節,更導致了錯置時序,像零件鬆散而你擅自重組的老懷錶,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更多時候你無法確定往哪一邊是正確的。就如同史蒂文斯站在房門外,他切確知道裏頭的肯頓小姐正在啜泣,但不確定到底在哪個情境下:是在他捎來姨媽去世消息時卻未作慰問時,還是在她接受求婚而他給予祝福之後?然而無論是何者,史蒂文斯最終都沒有選擇敲門。
我以為這滿符合人記憶的運作機制,呈現某種環狀動態平衡,在一部分崩塌之後,另一側如草葉藤蔓般持續生成,去補填那塊空缺,「我記得那好像是…」、「我記得應該是這樣…」,我們在記憶裏持續遺忘,也同時記得一些新的事情,儘管那不一定是正確的,但是啊,這就是你所相信的唯一過往了。
最終故事結束在華燈初上的港口,史蒂文斯終於「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可以「抬起兩條腿歇歇,好好享受一下」,享受那漫漫長路不斷的延展、迴圈與錯置,不僅是那臺老式福特繞行的田園風光,更指稱綿延不絕的美好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