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相落為荒誕,荒誕成為傳說
當初挑上這本書完全是因為故事是以高雄為背景
講述當年縣市合併之後
覆鼎金公墓中地面一萬六千多座與地下六萬座墳墓的搬遷故事
然其不是以社會學田野紀錄的方式來呈現
(作者有到覆鼎金去拍攝與紀錄墳墓未遷之前的空間
以及活人如何與亡者共存一室的狀態)
而是以傳說混著真實來鋪成描述
以活人與亡者共同的言語
猶如芥川龍之介的《竹藪中》
以不同視角(難辨真假,無問對錯)去闡述這個面臨變化之前的土地
以及其上正生活著的人民
書的介紹說這本書描寫了土地如何用五種力量幫助住民對抗外力
其實我覺得並沒有真的對抗
到有點更像是見證其衰敗…
以及在面對失去時
可以怎樣的態度與方式記住曾經擁有的以及其美好
許多人評論這本像台灣版的百年孤寂
但當時閱讀百年孤寂時並沒有很觸動我
也許是因為年紀小
(百年孤寂應該已經是近二十年前看的了)
也許是沒有共同的對其土地與歷史背景的貼近感
以至於無法太共鳴
但這本五囝仙描寫的場景
卻都是我成長常見的人與空間
「一年多前抵達覆鼎金,這個地方給王勝邦的感覺,與幾部偶爾會在電視上輪播的早期台灣電影中的環境差不了太多,塵土飛揚的產業道路、距離生疏遙遠的路燈、板凳上坐了一下午卻不曾改變姿勢的老太婆。」(p82.)
這樣凝滯時間般的人像油畫描繪
即便在我現在做田野調查時仍是舉目可見的場景
好像這些人物從她們曾祖母時代就這樣坐在巷子中、門口前
像時間立著一架必須長時曝光的相機對著她們
於是她們只能這樣一直堅持的坐著、被紀錄、被活著
然後無可察覺地曾祖母換成祖母、轉為外婆
(男性也是一樣的)
然後某一天就變成了我們這一代、下一代
在歲月的模糊下
每一位枯坐的老人面目都趨向一致
等待的目的也趨向一至
幾百年來都是這樣在更迭異變的空間中
漸漸化身為某土地地縛靈般的存在
而這些世世代代生長其上的魂魄疊於魂魄
終成為土地的厚度基底與不可言說的力量
不過閱讀完我稍稍失望於一點
就是我認為其並沒有觸碰到什麼真實的都更議題
不過也許作者本來就沒有要特別探討
(是書介們的誤導)
而只是一個“將故事紀錄下來的人”
書中並沒有講到太多都更的“現實”
而更像是鄉野傳奇
講述歷史的周而復始 更迭代替
真要說我感覺到的更像在說人會離開
但土地會重生吧
就像作者說很多讀者閱讀這本小說很容易聯想到都更議題
但他創作的最初想法是想討論離開與被離開
以及生者與亡者之間的主題
「(謝鑫佑原音)討論離開跟被離開,好像透過生者跟亡者之間的那個界線,可以讓大家有些想法。我後來體驗到一件事情,就是在書寫過程到後來發現到,也許亡者只是透過非人的型態存在著。」
因此書中角色有生者也有亡者
但你無法分辨 其實也無需分辨
故事從一位兒子橫死而與妻離異
自調到南部教書的老師視角開始
帶出覆鼎金中那些與亡者依存的人們的生活
書中充滿(南)台灣的氣氛
濕濕黏黏熱熱的體感
悠久綿長的梅雨季
那些午後連空氣都因為熱
而像是膨脹起來凝滯於半空的生活行為們
一到夏日市街裡充斥著的那些浮躁起來的激情
以及常常因為一場午後大雨而好似萬物又都倏忽被壓制住
安靜躲回屋中的日子
這種天氣適合療傷嗎?
這是我當時第一個念頭
然喪子的老師來到南台灣
遇見不同家庭的五位學生
各自身懷奇異之處
並從這些孩子家庭、這些居民身上看到
其如何面對土地的變化、生活的齷齪、人性的掙扎
以及必須對土地有所崇敬才得以生長的美德們的消亡
「一直到後來,覆鼎金的人們談論起遺失江宛蓉的頭一、兩週,大家四處奔波,只是為尋找一位從未開口說話,彷彿不曾存在的人,還是會忍不住面露難色,有些人甚至還忍不住發笑。那個時候,人們已經遠不如從前那般良善,他們不曾察覺彼此的改變,也不在意那樣的改變。」(p146.)
當生活其上的人對於土地與每日相遇的人們已不再有觸動(認同)時
那就是共同記憶(精神)的死去
是不用都更就會薄弱化的在地靈魂的消散
(以下會捏小雷 但我覺得無礙閱讀樂趣
因為其實人物表就爆雷了….以及好幾篇序也是)
故事中南遷的老師認識了來覆鼎金調查的都更研究員(官)
認識了里長與居民們(在地)
認識了宮廟與隱身在這些計畫推動背後的建商(產)
從他們各自的角度(故事)去闡述這件事的發生
見證了五位孩子成長的戛然而止
(美德的喪亡)
這段在覆鼎金的故事我個人非常喜歡
雖脫離了都更議題
但我讀出了若親近土地
(真正的尊敬生活,真正的生活化)
那麼再普通的人也可以從中得到力量
也可以有子不語的能力
也能翻天覆地有神通的那個寓意
謝的文筆雖然奇幻
但因為場景(空間)描寫真樸的原因
使得整個故事讀來異常寫實
那個撿回收生存的家庭中
以紙上的字墨與牆角跳蚤塵土為食的女兒看似奇幻
然真實是她不吃這些
這樣的家庭是否足以使其溫飽?
那位力大可單臂扛棺材到市政府前抗議都更的國小男孩
父母不過是一對在覆鼎金撿骨維生的撿骨師
因為認為自己職業是種羞辱而將其親生兒子記名過繼至兄嫂名下
這些奇異的出身背後
都是台灣社會中再平凡不過的普通百姓的生活與愁苦
許多段落的描寫也都很優美
且讓人被說服就是會在這塊土地出現的真實人的故事
「後來,唐麗芳從一些細節發現吳子淳根本不是自己的孩子,她就像從一場夢裡醒來。她不怪任何人,也不怪溫文仲,唐麗芳沒有向任何人點破這件事,她只告訴溫文仲,自己有事請幾天假,要溫文仲好好為這個美麗的覆鼎金做點什麼,然後就消失了。後來,地方上傳言,能在湖底行走的孫宏軍在湖底見過唐麗芳。」(p120-121.)
因為那個年代(其實這個年代也並沒有進步多少)社會的閒言碎語
以及自己心上傷痛無法痊癒而跳湖的女子
人民用傳說給予她一個淒美而溫婉的結局
即便死亡了
但她仍在湖底等待著
也許有一天誰可以救贖她的魂魄
像主角一樣再生 得到平凡的幸福
在中後段故事突然接到老師回到北部
回到前妻的家中
發現兒子未死
(他樂意地欺騙自己)
一家人開始過著平凡生活
並在一次久下不止的雨季中發現自己的家旁邊已經變成一片汪洋
自此現實與奇幻的界線更加明顯
他已無法再分辨自己當年南下覆鼎金是真實
還是現今是真實
亦或兩者都是夢一場
他與前妻生了四位孩子
(各自對應了覆鼎金那五位奇異孩子其中四位)
以凡夫俗子的姿態求生存
就這樣生活了幾十年
這段時間他記憶中年幼亡故的大兒子
則一直維持在兒童樣貌
成為故事中奇幻的錨定點
卻也是造就故事在真實與幻想中的不穩定處
使讀者想要相信這是真實(讓主角得到幸福)
卻又知道這不是真實而感到不捨
直到子孫滿堂
某一天他突然又回到覆鼎金
這時地方已經被都更完了
而他發現“記憶”中的那些人都與現實對不上
更甭提空間(那些與老屋共生的墳塋早就被剷平、消失如煙)
終於 清明節時他再度投身入澄清湖底
從覆鼎金地底那個如蛇玻璃眼般的密室醒來
重逢那五位奇異的孩子
看著湖上壟高的山丘與如滅世的大雨漸漸淹過整個覆鼎金
見證了那無法定義、不知何處而來的地方之靈
如何以毀滅的方式保護土地不被改變
這是本有點難寫書評的小說
因為真幻交疊
隱喻頗多
還有許多台灣傳說與歷史
另外必須說有的地方文筆不算…順暢
以及許多有點過於“作”的設定
例如一再出現的192這數字
(也許作者有所隱喻,但我資質愚鈍沒有get到…)
都有種為奇幻而奇幻的累贅感
很多應該可以發揮的地方卻有種沒有跳到那高度的可惜
以及重複的字句與形容(例如對五位奇異孩子的描寫)
並沒有起到豐富文本的功能
反而有種無法一鼓作氣
因而再而衰,三而竭的感覺
但這些都不影響這是一本很好看、可思考的書
並可以感受到作者想要嘗試說的畫外之音的誠意
「(洪徐玉鳳)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她告訴王勝邦,她覺得有些事肯定會發生。當她把所有繡針依過去父親傳下來的習俗,全數折斷,用紅紙包好扔入金爐時,王勝邦認為她所指的是都市更新這件事。是直到離開覆鼎金一段時日後,他才知道並非如此,而是在他離開的前一晚夜裡,洪嘉枝在睡夢中死亡了。她父親的貪婪使她心碎,不得不死。」(p174.)
註:洪嘉枝在書中代表的是有留住美好事物能力的孩子,她的死去代表覆鼎金都更改變的不可抗拒。
「王勝邦終於知道,郭瑋瑄、梁育庭、孫宏軍、吳子淳是覆鼎金留給世人間的四種天賦 ;而且,從來就不存在洪嘉枝這個女孩……這個世界上沒有永恆不滅的事物,因為會消逝,所以最美好。那些會消逝的事物往往發生在一瞬間。」(p332.)
因為會消失
因為真實的人事物最終都會成為故事或傳說
(取決於悲壯的程度)
因為真實真相往往比虛幻虛想還要荒誕
所以若能被說出來
即便是以記憶 是以幻想之名
那麼將消逝的也可以永恆不滅
如書中蔦松文化的亡者再來
如主角與其亡子意象最終同為一體般生生不息
註:是說在一堆人講說是台灣版百年孤寂之前
我比較想聽聽作者是否有想要被這樣說…
=====喜歡的段落=====
P87. 他後來告訴溫文仲,那種用悲傷眼淚當作(做)墨水混寫而成的文稿,多半因為後人無法件事,而被遺忘在歷史之中,只有莎士比雅或狄更斯這類書寫之初,就是為了留下讓人閱讀的文字,才有可能以加工金屬藝品的細膩方式謹慎處理,小心翼翼不讓任何靈魂觸碰,而得以保存完整,並在數百年後被人理解。
p95. 因為過度相信資訊時代的科技,而藐視書寫於紙張上的信仰。
p114. 溫文仲說話的時候,王勝邦有時會弄不清楚是坐在他對面的溫文仲在說話,還是站在牆角那個就回來的溫文仲在說話。
p127+131. 郭科星估算過,從鳳梨園載去一卡車的鳳梨,能讓高雄市政府在四小時內酸臭熏天,蒼蠅叢生……郭科星、張有隆帶頭,將熟透的鳳梨一粒粒扔進鎮暴警察隊伍身後。
p129. 有人說這片墳區地底臥有一條百岔尾的藍色巨蛇,幾百年來因無法化龍四處吃人作祟,最後讓祖先以萬人屍骨鎮壓才得以平安。有人說幾千年前地底埋了五個裝有當初台灣島浮出海面後殘留海水的瓶子,這些瓶子不斷吸引人們葬在這裡,才逐進堆高成為如今墳區山丘。有人則說日本納骨所裡活埋的全是台灣女人,好讓戰敗切腹自盡的日本軍官依舊有人服伺,因此太陽下山後,日本納骨所附近總能聞到燒菜的氣味。
p136. 甬道潛過高雄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地底下,以直線的距離直通澄清湖底,那是一個明亮寬敞的密室,蓋在湖底,透過幾片玻璃艙窗能清晰看到澄清湖底…….他一度以為自己是被傳說中的藍尾巨蛇吞進口中,當巨蛇游入澄清湖,就能自蛇頭上如玻璃般清澈的雙眼看到湖底景象。
p138. 梁育庭告訴他,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被留下,即使白紙黑字,寫在紙上也是如此。
p140. 他們曾一度以為江宛容能靠著吃報紙上的油墨長大,卻不知道女兒經常一個人深夜趴在屋內地上遊走,舔食牆角與樓梯縫裡的跳蚤與塵蟎。
p144-145. 由於誦經大講堂的窗子面朝西南,下午過後,太陽西曬會直接照進屋內,江宛容坐的位置剛好被照到一半。有趣的是,西曬照射的範圍內四季略有不同,冬季太陽下山得早,日照範圍較大 ; 夏季則剛好相反。因此,來道德院聽經的人會用江宛蓉身上陰影的位置來判斷節令,第一課結束時,若陽光照到江宛容的鼻頭,是小雪 ; 照到下巴,是立秋 ; 若在胸口,則是穀雨。
p307. 亡者被他們的家屬整齊放在地面,一個洞穴最多能容納八至十個人,往往在同一個洞穴的這些人,生前都不是親屬家人,而是幾里外不認識的陌生人。死後大家放在一起,他們認為這是新的家庭,原本不相識的亡魂,透過死亡,大家認識並共同保護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