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James Wood的《破格》真是令人不住驚歎。為他的才華艷羨,也為他的大膽咋舌。事實是,早前讀他的《私貨》時我曾一度考慮到此為止,因為他對文學、哲學與神學的洞見已遠遠超越我所能咀嚼理解的程度,但是一翻開《破格》,卻仍舊迷眩於其文字,姑且忘懷自身之不足,只盼能觸及他靈思的一角。本書涵蓋Wood對Thomas Pynchon、John Updike、Toni Morrison等人作品的評論,而我必須坦白受臧否的作品一篇也沒讀過,大抵是只聞其人其名的程度,如此一來,先閱讀文評就免不了預斷的風險,不過我的自我安慰是:第一,鑑於我有限的時間精力外加偏狹的口味,可能永遠也不會讀到他所評論的作品原本;第二,多虧我金魚般的記憶力,待閱讀原本時,恐怕早已把James Wood的評語忘得差不多;第三,我讀James Wood與其說是為了瞭解他所針砭的作品,倒不如說是藉由他銳利的目光來體會他丈量、篩選的那把尺,他如何剖悉作者與其作品的關係,如何品評人物角色、如何考究情節文字,甚至如何提取著作的核心精華,再進一步深入為精闢的批判或讚揚。
妄圖為Wood的書評集再下評錀無疑班門弄斧、自尋死路,倒不如直接截取他的文字瞻仰一番──
(評John Updike)「無需多言,他是納博科夫的好學生;在他最糟糕的時候,他的散文是一種無害的、蓬鬆的抒情體,一種貴族派頭的打賞,就好像語言對非常富有的人來說只是一張毫無意義的帳單,而厄普代克給每句話都不動腦筋地加了百分之十的小費。」、「他的著作永遠不會令我們焦慮不安(或者,另一方面來說,也永遠不太怎麼帶來安慰),偉大作品則令人不安」、「他是一個文筆很美的作家,但文筆面臨的問題是,美就夠了嗎,美是否總是傳達小說家必須傳達的一切。」
(評Herman Melville)「語言方面,所有作家都想當億萬富翁。他們都想坐擁無數詞彙,用起來便似慷慨施捨一般……即便自甘貧窮的文體家,如海明威、帕韋澤、後期的貝克特,也在心底壓抑了一份對於財富的嚮往,而他們的清減,看著更像破了產的富豪,而非沒闊過的騙子。」
(談Sigmund Freud對文學批評的影響)「佛洛依德……發明了壓抑。佛洛依德之後,隱藏某事、焦慮地下達禁令,總會留下痕跡,因為被壓抑的總會回歸......無意識就是這麼運作」、「批評家,一如精神分析師或偵探,質詢這些文本,以查出詩歌那些似乎暴露出壓力的蛛絲馬跡,實際上,也就是它流虛汗的時候。在這些時刻,一種焦慮被壓抑了。發現這些時刻之後,批評家便宣布,這首詩真正的主題便是這種焦慮,或者說是隱藏這種焦慮的努力......抓住之後,這首詩就套著黃金鎖鏈給成功地帶走了;偵探用歇斯底里的文筆寫下他的報告,定要小小地自我讚頌一番,然后回家理所應得地喝一杯。」
(評Virginia Woolf)「伍爾夫對意識流的發展卻比這有趣得多。它允許走神進入小說。允許人物游離於相關性之外,拐入可能與小說整體結構不一致的隨機性之中」、「伍爾夫在這些意識之間輪舞,因此在這部小說(《燈塔行》)裡好像一切同時發生。顯然,所有這些人是在同時思考,就像人們在現實生活中那樣,而作家的鬥爭是設法超越敘事序列,在序列中一個人被迫跟隨一個人的想法,然後在接下一個人......一個畫家真的可以把畫混成一堆,但作家不行。作家最接近這種效果是用比喻,比喻把兩件事推到一起,達成了一種閃耀的同步性......比喻可以炸掉序列。」
(評Anton Chekhov的人物)「不論契訶夫的人物碰到什麼事,不管他們如何期望,他們都擁有契訶夫文學天才賦予的一項自由:他們可以像真正自由的意識一樣行動,而不是作為文學人物被指使,這是一種不可小覷的自由。契訶夫妙手偶成的風格,他對於心思流遷的模仿,之所以是巨大成就,便在於把忘我帶入了小說。人們思考時深深埋進自我之中,遂忘了他們自己,一念既起隨波逐流。當然,他們不是真的忘了做自己,他們是忘了履行自己作為一個有意義的小說人物的使命」、「在文學中,對自己(指契訶夫的《吻》當中的士兵)的故事感到失望是一種特別微妙的自由,因為這表示人物有失望的自由,既失望於他們自己的故事,也把失望延伸到契訶夫給他的故事上。這樣一來,他掙脫了契訶夫的故事,獲得了失望的深不見底的自由。他總是想從契訶夫給他的故事裡創造出他自己的故事,即使這種失望的自由終究令人失望。」
每回讀James Wood沉浸醲郁,含英咀華的心得,總深感自身言辭之貧乏無力。然而無妨,因為生活在此時地,能拜讀國內外大家名作便是有幸,更有幸是擁有Wood為我們指路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