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1

頑張り:28個關鍵字解讀當代日本文化 BY 貳團 陳偉毓

如何以詞彙描述一民族的整體樣貌?這是一個值得玩味的題目。一來,所有語言(langue)來自於形塑語言形成的社會,換言之,當人以具有個別特色、表達習慣的殊異言語(parole)來談論有在既定文化架構下成立的語言時,它毋寧是種反身性的提問,指涉自我在身處環境中更為明確的定義是什麼。《頑張り:28個關鍵字解讀當代日本文化》在形式上便先觸及了這個疑問。

  本書是由日本愛媛大學修習跨文化溝通課程的大四學生們共同寫就,以不同語彙為主題去探究日本文化,試圖讓外國人得以知曉那些未宣之於口的潛規則。觀察視角是由日本人去表述日本之身的文化,時間尺度上,年輕學子必須要去回望過去傳統,檢視那些習俗究竟從何而來,揀選他們可以接受並願意向外輸出的部分,換言之,盡管都在同個文化圈,向歷史回溯的探究過程也可以視為某種「跨越」,盡管不如相異大陸間南轅北轍的差異,也讓文化在漫長歷史上的銜接更為清楚;以相對位置來看,他們畢竟是在日本文化中描述日本文化,不見得真正能知曉物自身,因此重點便不在於那些文化特徵是否真實、無缺憾的被再現,而在於撰文者如何解讀這些語彙的觀點,視角作為一種閱讀形式,隱含著一文化對鏡端詳的評價。

  然閱讀時發現本書有若干缺點,包括談述項目、引用文本有重複、流於古典習俗的繁瑣講習,或是篇幅有些過於短小,來不及談述到太深的概念。盡管如此,對於入門者如我也依然有感到有趣之處。譬若說一系列談論人情幽微的字詞如:曖昧(Aimai)說明日人多半持保留、模稜兩可的交往態度、甘え(Amae)講述人情構築於依賴、交換的親密感受之上、本音と建前(Honne to Tatamae)則解釋了私人與公共領域間話語轉換的規則。然而上述所有描述也都只是概述,甚至是不精準的翻譯,曖昧不完全等同我們脈絡中的模稜兩可,它更是一種迂迴善意、某種靜默的美德,這些詞彙也僅是水墨畫中的一角,必須拉開卷軸,才理解原來那都是文化晶現的巍峨峰稜。

  深深著迷於這語言無法完整溶括現實的狀況,像一瓢水飲不過是海洋的幾千億分之一,它在表現語言承載意義有其極限之餘,同時也再三呈現,這世界絕對不僅僅只是我們嘴裡說的、腦袋裡想的那樣,跨文化的巨杓擺動,我們的確是把握的少,丟失的多,有太多是在瓢與瓢的接應翻轉之間逸漏了。

  譬如頑張り(Gambari),始終認為中文譯來最相近的「加油」太過無力,我們會用到加油的場合太多都是無關痛癢的場合,無論是網路留言、朋友訊息或下班時的寒暄,那隱藏沒說的下半句就是隔岸觀火。你有你的困境,而我無能為力,所以簡單說些什麼,作為避免尷尬的語末贅詞。而頑張り有著更強烈的堅持意義,它不僅是觀察者的語言,亦常見於自我期勉,或披掛於眾人困苦的災難殘壁之前,象徵更閎闊的拚搏精神。
  誠然,每個文化中有各自的較常用的詞彙,當中也有蘊含意義豐沛或乾癟之別,這裡並不關乎文化優劣論。僅止是,當人們在操持唇舌、發出音聲而成語言之際,我們會不會意識到這詞彙背後能連結到的海洋?在哪裡?是什麼模樣?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甚至那些罕至秘境,人能不能自己創造新詞,緩慢地航行過去?這或許也是我喜歡某些日劇的原因之一,細緻處理了那些眾人習以為常的關係,所有「就是這樣」的戀人、朋友、上司、家人都不只是這樣,在那些被僵固想像凝滯住的人與人之間,挑出那難以定義的空白篇幅,然後塗上幾抹溫煦的鵝黃色。

  字詞作為文化與現代人們的橋樑,它的重要性有時被低估了,畢竟我們太常看到文字,無論是廣告傳單、電視字卡或網友論戰,字詞在工具性的放大,某個面相說來就是它意義上的完形崩壞,你看了太久,以至於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當你碰觸一個新的語言時,宛若旅行隨處而現的驚喜,你會開始思考詞彙的奇妙之處,就算不過是兩、三個音節的組成,脫口而出的也是陌生喜悅。回過頭來說,他們也有意識到文化持續演變,有些相應字眼便隨之落伍。在文末的問題與討論當中,他們始終在處理某些傳統遺失或轉化了,「這樣的影響是什麼?」或是將自身景況類比於西方文化,各有什麼相異相同的點?藉由外界之錨來定位內在之船,或許不失為一種方法。

  我在閱讀過程中意識到,是字詞對於一個民族的構築與涵護,它們互成花萼,彼此也都是花苞。譬若日本美學精神的侘寂(Wabi-Sabi)或象徵榮譽武勇的武士道(Bushidō),它們自歷史傳承而來,蘊含出大量文學、影視、繪畫、建築等作品回頭詮釋自身,又透過此類作品向族群傳遞更深厚繁複的文化精神,並在後世持續受到挑戰批判而轉化成新一層的傳統。

  那麼,屬於台灣的詞彙又在哪裡呢?台灣有沒有那麼一個字一個詞,讓人一聽到便得以定義自身?既有將文化收攏的緻密感,宣之於口,又有整座島嶼隨之綻放的厚實感?這並非那些壽命僅有幾個月的咩噗、不講武德或耗子尾汁可以承擔的。以國片為例,從前些年具體挖掘各種在地符碼的《艋舺》、《陣頭》,到近期的《消失的情人節》、《親愛的房客》,並不執著於刻板、可見得的台灣意象,反而涵化成另一種隱性的價值意向。文字發展或許也近於此,我們不再尋找具有強烈風格、顯而易見的表象事實,反而應從隱微之處挖掘始終存在的精神特質。

  卻如八旗文化的總編輯富察所言,「台灣的國語是移植而來的『外來語」,它和本地的土生土長的語言是脫節的,所以來自台語口語和底層的活力和創造力,進入國語詞彙體系會有些卡卡的感覺,而像『靠杯』這類台語詞彙,其實也是不斷往上走,力圖融入書面語系統的,但國語的北京話特質,使它更容易接受『逼格』、『立馬』、『學霸』等來自中國的新詞彙。」此一可見得語彙建立有其複雜之處,有歷史政治淵源,亦有語系系譜的差異。但就自身狀況而言,台語對我來說也不是十分親密的地方語言,換言之,那個地方對我來說也是異鄉。在此前提之下,我們如何能夠創制那個既要夠通俗流行到每個地方都認同、又在文化歷史上充分深刻、援引適當的典故、發音和構形又剛好夠美感不聱牙的那個詞彙呢?

  我不知道這字存不存在,但希望有朝一日,誰能在字典翻到它,指著它說,這字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