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9

年輕氣盛 BY 貳團 陳偉毓

時隔數年,再回過頭來看《年輕氣盛》(La giovinezza)的小說,發現自己從未理解那句很喜歡的台詞:「很遠的,是過去;很近的,是未來」。說來奇怪,既未理解卻又對此念念不忘,就像喜歡海,卻永遠僅能撈走一盆一壺,它所指涉的比自身能掌握的更廣袤深遠,才發現努力詮釋不如飄盪感受,孰遠孰近,或許如浪潮自有規律。


  透過文字編排重新體驗保羅‧索倫提諾(Paolo Sorrentino)的《年輕氣盛》是另一種感受,看過電影文本的讀者可以作為劇本複習,裡頭敘事簡潔,僅留下關鍵物事和對白,足夠讓人想起每幕構圖,得以探究文字與畫面之間的轉譯。好幾處特別耐人尋味,譬若米克‧鮑伊最後於山坡上目睹那些執導過的女角色眾聲喧嘩時,小說顯得安靜許多,有明確指示和設定描摹的各色女性,反倒顯得更為殘忍,讀者得以更精準的理解:米克對於合作多年、早已年老色衰的過氣明星布蘭達有種近乎母親的複雜情感,驕傲、依賴、畏懼、不耐,布蘭達逕直戳破了八十餘歲的米克早已不再年輕,卻仍追逐著過往幻影的噁心。賴以自持的信念已毀,所以他勢必迎來那個電影裡委婉的運鏡,看不到他最後面臨死亡的連串動作,比起簡短一句「讓自己從四樓墜落而下」,電影是不是總帶給我們比較甜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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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之下,名家指揮佛烈德完全捨棄自我過往的輝煌,不再親自演奏他的成名曲〈簡單之歌〉,也不想出版自傳重溫曾經的高峰。究其所願,他將前半生給了音樂,現在,他要將剩餘不多的時間還給曾經虧待過的家庭與情人,無奈的是,還予只能是一種誓約,不願演奏替皇家演奏,只因那樂符是屬於早已癡呆的妻子。禁令作為一種抵抗,你尤其感受到時光在人體上的痛苦作用:我們僅能逐漸的說更多的不,假裝是對日夜流逝的一場起義,這就是年老。
 
 
  為什麼談《年輕氣盛》,書裡卻寫了一堆耄耋衰敗之人?已過巔峰產能的高齡導演、不再參與演奏的老指揮家、胖成一座巨山的退役南美足球明星、人老珠黃的過氣電影女星,甚至連尚在青壯的知名影星吉米,也被困在Q先生那個機器人角色裡,逢人就被提醒,他只是困在過往成功下的一座遺跡。年老,我以為最簡單的解釋是,曾經可以做到的事再也做不到了。明明都是同一個我,可是曾經可以獨自一人去遠方旅遊,現在做不到了;曾經可以寫下令自己也感到震撼的劇本,現在做不到了;曾經能夠為了一件簡單的經驗而感到喜悅,現在做不到了。每個人面對這個「不」都各有詮釋:不一定是不能、有可能是不願或不該(如指揮佛烈德的封演),青春或衰老,或許就僅是關於生命否定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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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輕編導的眼穿過望遠鏡,發覺高山近在眼前時,米克說,「這就是年輕的時所看到的感覺,一切都好近,那就是未來」;而他將望遠鏡轉過來,明明就在身邊的朋友,看來卻扭曲遙遠得在數尺之外,「現在是當妳變老之後、觀看事物的感覺,一切都變得好遙遠,那就是過往。」在這套指涉裡,年輕者沒有過去,老年人沒有未來,兩個迥然相異的主體不能合併在同一句話裡,乍看並不是個完美的譬喻架構,但仔細想想,體驗到這些感觸的其實都是同一個人,只不過,你沒辦法同時體驗到望遠鏡的兩個端點,你沒辦法再更貪心一點,同時清晰的看見過去和未來,這是人生來的永恆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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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喜歡這段話,放在腦裡跑了好多遍,默念時總感受到一股靜默釋然,卻仍有種殘酷逼迫感,始終沒有滿意的解釋,直到現在亦然,或許再過幾年,我會有另一段更喜歡(或開始討厭)的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