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6

樓上的好人 BY 貳團 陳小瓶

讀到大姊找到小弟的那個場面,突然掉眼淚,抽了一張又一張的面紙。

是一口氣讀完的,真的,在幾個小時之內。

每次在書店翻到本書,都不肯買,讀幾行就不行了。我討厭那種感覺,台灣的夏天,熱,曬,身體出汗,經過陌生人附近時優雅而不失禮地屏住呼吸。像熱浪一樣撲過來的東西,思考變得細碎煩躁。我喜歡讀的應該是吉本芭娜娜、小川糸之類的作家,很溫柔、很細膩的東西才對。平日裡古典音樂稍微聽一些,知道幾個畫家名字、但去安靜的咖啡才能好好讀書寫字。像現在在公車站站了十來分鐘身上出汗,曬到太陽就會莫名地有些頭昏。公車上後面有個人老是在陰陽怪氣地自言自語,臉上是絕對溫柔不起來的。跟同學抱怨工作的事情比工作認真多了。但也許在別人眼中,我才是一個讓人困擾的人。

大姊在塗口紅時,不敢細看鏡子。臉上有細紋的話,化妝品用了也是斑駁。

但是更斑駁的事不在臉上。

台灣人很怕安靜。路上逛市場百貨公司,都有聲音,公車上有螢幕一直在播一些不知所云的影片,去吃個自助餐必是新聞配便當、等飲料的空檔總在滑手機。像一杯帶著泥沙的水,被攪動得總是混濁,沒人知道那杯水原先到底什麼顏色。

有很多事不好提。大姊內心的畫面,那些員林的故事,逃得越遠越是跟上來。關掉了那一連串罵人般的口吻,她不知道怎麼說話。

我想看的不是這樣的柏林啊。小川糸,寫《山茶花文具店》的小川糸,最喜歡的城市就是柏林。她在《出門買蛋去》裡寫的柏林是那麼美麗的城市。帽子店、騎腳踏車的街道、柏林動物園、美味的越南料理。我不是來這裡聽你說員林的事情,我不想聽,樓上發生的事情,我也不想聽。

我想大姊和小弟也沒那麼想聽,但最可怕的,是越想忘越忘不掉。

『柏林讓她流失記憶,但只要讀金色筆記本,過去就會清晰高畫質。一直騙自己,忘了都忘了,想不起來。』

說得越多越讓人逃不掉,越想忘記的事卻越清晰。所以電視聲音再開大一點吧,手機裡的短影片、罐頭音效也好。要是安靜下來,多可怕啊。過去的記憶會回來,不管是想不想記的,重不重要的,想不想理的。

大姊的學生用了各式各樣的話罵她,老處女。已經到了柏林了,眼前有穿比基尼的男人;有瘋子;有各種怪人;有黑衣人在威脅她。老處女,在柏林走來走去
,她還是一直聽到有人在罵她老處女。

不過吵也有吵好處,大姊看著電影哭,沒有電影聲音她大概不知道怎麼哭。

陳思宏那種碎碎念般的寫法很像人的意識,一堆細細碎碎的東西飄來飄去控制不住。太真實了,平日裡我的腦袋差不多就是這樣想事情的。

但這寫法有毒,我看一次不行,很不習慣,老是一大段一大段地略過,嫌煩。但兩次三次之後漸漸投入,又喜歡他把事情層層疊疊藏起來的寫法,有夠囉嗦,但又寫實。誰一認識就跟你講他的前女友、身家和家中祕密?先打招呼、講些客套話,然後從言語、從一大堆瑣瑣碎碎的細節中捕捉線索,拼湊出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開什麼玩笑會有反應。有點像偵探小說,卻也佩服作者能將這些畫面呈現的功力,這些囉哩八唆的東西,真要刪改還不行,有些什麼藏在裡面。

『有臭味。像是柏林那些古籍書店,古書很久很久沒被翻開了,紙發霉,印刷老朽,灰沉積,墨臭瀰漫。他們的過去就是一本塵封的古籍,塞進圖書館的死角,說好不准見天日,忘了就好。如今誰把古籍從架上取下,忽然翻開書,灰塵沙塵暴,紙頁碎裂,臭味衝鼻。多說一句話,就是撕下一書頁,揉爛彼此的過往,約好不准再讀的那頁,原來彼此都會背誦,一字不漏。』

再讀下去越能在那些細碎的片段中找到蛛絲螞跡:原來那條地下道就是那條地下道;原來那個人就是那個人;原來,水的故事是從那裡開始的。

現實生活一點也不美麗。藝術文字才是真理,才是我們的追求,才是自己水準程度的展現。所以看文學作品;看得獎電影;聽音樂會。藝術家們想必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作家們肯定是在風景優美的飯店裡看著日出海洋、吹著冷氣喝著咖啡寫作。流著汗在公車站等車曬太陽趕上班、淋著雨下班、回家狼狽地不知道要先脫長褲還是先上廁所好的肯定只有我。那又髒又熱的地方談什麼藝術文字?只能等我多放幾天假睡飽、穿得漂漂亮亮地去咖啡廳坐著,才能讀進去什麼文學獎作品。

誰知道它就在那裡,小說不講偉大史詩英雄美人,只是一碗又一碗的泡麵,撥開文字隱藏的秘密,才找到的真相,比大太陽下流汗的夏日更熱,比人不洗澡的味道更臭,更讓人恨不得關掉自己的感覺,刪除文字構築的畫面。修道之人追求圓滿;看劇的人希望結局幸福美滿快樂。可人生中沒有圓滿完美,小說中也沒有,只有真實,還有在歷經一切後心裡微小的悸動。

體會這一切,然後感到悲傷;或著喜悅;或著感動,在流著汗,被太陽曬著的夏天;在疲憊的上下班路上;被路上的廣播聲吵得頭昏腦脹之後,還能感受到感動,自己還能感受到感動的感動。

我才明白那是真正的文學,真正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