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2

身為職業小說家 BY 貳團 Sonia

誠實地說來,我並不是村上先生的書迷。長篇加短篇,我只讀過五本。即使如此,我還是很佩服他,相信他是值得尊敬的作家,至於為什麼,可能就像書裡他自己說的那樣:「我認為能歷經二十年、三十年身為職業小說家繼續活躍,或者生存下去,並獲得一定數量讀者的人們,應該都具備某種優越的、像強大的核般的東西。不寫小說不行的內在的動能。能夠支撐長久孤獨作業的強韌耐力。」

我很喜歡聽寫作者分享自己的內心,不論是在閱讀書寫上遇到的種種小事,或單純是對創作、自己正在努力的體裁所進行的詮釋,都非常的吸引我。讀他們的分享,就好像聽到新的一種鳥鳴,會驚訝原來這世界有鳥這樣歌唱,有人這樣思考文學,於是對文學的想像又擴張了一點,也以為生命裡的某個地方深刻了一些。人的精神組成,或許更多在於他讀了什麼,這是我最近很有體會的事。

不是每一種迷人的鳥兒都願意歌唱。所以有這種閱讀的機會(尤其是來自村上,一整本專注在書寫上的自傳式分享),更是珍貴。

很讓我驚喜的是,這本書從頭到尾都非常的貼近我,一口氣就能夠讀完。以前讀村上的字,常常會停下來,試圖理解他想形容的感覺,感受那種強烈「村上式」(或他所說的:沒有系統、後現代)的氛圍。這本像是把他奇幻的一面、幽微的一面、受傷的一面、哲學的一面、所有混在一起變得複雜以至於你無法命名的那面統統卸下,回到寫作者的身分,用最真誠的語調,坐在你對面和你不趕時間地閒聊(富有思考性的閒聊)。

這本書從村上的背景開始,如何過著和大家顛倒的人生(先結婚,然後工作,最後唸書),寫了一本連複印都沒有的《聽風的歌》,拿下新人獎,踏進連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的職業作家人生。一切聽起來都很順利,但他也坦承有過許多懷疑自己才能的時刻:

「得到的結論是「我畢竟沒有寫小說的才能」而心情低落。一般人走到這一步就會乾脆放棄,但我手上卻還清清楚楚留有在神宮球場外野席時所得到的epiphany的感覺。 我重新想一想,小說寫不好,也是理所當然的。這輩子從來沒寫過小說,不可能一開始就流暢地寫出優秀的小說來。或許一開始就想寫高明的小說,像小說的小說所以才行不通。「反正也寫不出什麼高明的小說。不如捨棄所謂小說就是這種東西,文學就是這麼回事的既成觀念,把感覺到的事,腦子裡浮現的東西,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寫出來就行了吧」。

面對問題,他換了很多方法嘗試,唯一沒換的就是體內那股不具名、有強大力量的堅持,即便「印成書時,會注意到那一行文字精準度的人,世間可能連一個都沒有。寫小說真的就是這樣的作業。非常費事,是沒完沒了,辛苦煩悶的工作。」

講到村上的背景,當然會提到他跟各種文學獎之間的關聯。據他所說,日本總是有很多人喜歡把他跟某某獎扯在一起,說他的不好。他顯然對文學獎有自己的見解,我覺得都是很棒、很打動我的見解,例如:

* 「對真正的作家來說,有幾件比文學獎更重要的事」。其中一件是自己正在生產有意義的東西的手感,另一件是擁有能正當評價作品意義的讀者──人數多少不拘──但有確實存在那裡的手感。只要有這兩件確實的感覺,對作家來說,獎已經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了。那只不過是社會或文壇形式上的認定而已。...... 但世間眾人大多只看眼睛看得到具體的、形式化的東西,這也是事實。文學作品的質畢竟是無形的東西,當授予某種獎或徽章時,就附上具體形式了。而且人們的眼光可以轉向那「形式」。像那樣和文學性無緣的形式主義。

* 最重要的是擁有好的讀者。任何文學獎、勳章、善意的書評,都比不上親自花錢去買我的書的讀者,擁有更實質的意義。

* 能留到後世的只有作品,不是獎。

但這些說出來往往都被扭曲成是他的高傲、得不到獎的說詞。有點忘記他的確切回覆,但就是隨意的聳聳肩:「哪,世界上總是會有人這麼想我的嘛。」來面對。村上「曾經連私領域都被入侵,包含家人在內,把不是事實的事當事實來寫,做人身攻擊。為什麼非要被人家這樣說不可?(與其不愉快不如說)覺得真不可思議。」以及其他種種都讓人替他心疼,很想跟他說:你面對困難、反對意見的mindset才美好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吧XD!

最後,分享一些我很有感觸的摘錄(整本我居然畫線了96次XD),
如果有打動到你真是太好了。

* 對於想當小說家的人來說,首要條件就是要讀很多書。抱歉答案實在老套,不過我想這是為了寫小說,比什麼都重要且不可或缺的訓練。為了寫小說,必須以親身體驗去理解所謂小說基本上是如何成立的。好比「要做煎蛋包必須先打開蛋」一樣,是理所當然的事。

* 尤其在年輕時期,能盡量多拿起一本書來讀都是必要的。傑出的小說,或者不太傑出的小說,甚至無聊的小說也(完全)沒關係,總之要接二連三、繼續不斷地讀。要盡量讓很多故事通過身體。跟許多優秀的文章相遇,有時候也和不優秀的文章相遇。那會成為最重要的作業。對小說家來說,那會成為必不可少的基礎能量。趁著眼睛好,多的是空閒時間的時期,扎實地打好底子。實際寫文章可能也很重要,但以順位來說,我覺得在更後面才做應該還來得及。養成對自己所看到的事物和現象,仔細觀察的習慣。周圍的各種人,周圍發生的各種事情,不管什麼,總之要仔細地注意且深入地觀察。而且對此東想西想。不過雖說「盡量去思考」,對事情的是非或價值,卻沒有必要快速下判斷。結論之類的東西盡可能先保留,甚至刻意延後。重要的不是整理出明瞭的結論,而是把那些事事物物的模樣,當成素材=原料,盡量以接近現狀的形式鮮活地留在腦子裡。

* 例如假定貝多芬在他的生涯裡,那九首交響曲只作了一首而已的話,貝多芬是什麼樣的作曲家,形象就無法正確浮現。那巨大的曲子就作品而言擁有什麼樣的意義,擁有多少原創性,光憑單首曲子應該很難捕捉。光是舉出交響曲來說,從第一號到第九號的「實例」大體從年代上就能給我們提示,因此這首九號交響曲所擁有的偉大性,和壓倒性的原創性,我們也能立體地、有系統地理解了。 所有表現者都有可能如此,我也希望自己是一個「具有原創性的表現者」。但就像前面說過的,這不是一個人可以決定的事。無論我如何大聲喊「我的作品是原創的!」或評論家、媒體極力主張說某件作品「是原創的!」那聲音幾乎都會被風吹散。什麼是原創的,什麼不是原創的,只能委由接受作品的人=讀者判斷,和「理應經過的時間」的共同作業才能達成。作家能做的,唯有全力以赴地盡可能讓自己的作品,隨著年代留存下來作為範例。換句話說盡量累積更多足以被認可的作品,製造有意義的分量,立體地築起自己的「作品系列」。

* 任何時代,任何世代,都各有他們固有的現實。雖然如此對小說家來說,細心地收集、蓄積故事所需要的材料,這個作業依然是極重要的,我想這個事實,恐怕在任何時代都不會改變。

* 對每部作品來說都沒有「如果還有一點時間的話可以寫得更好」的情況。如果寫得不好,是因為在寫那作品的時間點我以一個作家來說力量還不夠──只有這點而已。

* 如果讀者能在我的作品中,以肌膚的感覺稍微感受到一點類似溫泉水的真實深度溫暖感的話,那我真欣慰。因為我自己就是一直在追求那樣的「真實感」而讀了很多書,聽了很多音樂直到現在。 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真實感」。不管周圍的人怎麼說,那些都沒關係。對寫的人來說,和讀的人來說,都沒有比「真實感」更確實的基準。

能遇到這本書我覺得很幸運,想把它推薦給任何對書寫有興趣的朋友,當然還有村上的粉絲、任何對村上先生有興趣的朋友。這本書除了自我歷程,也提到了很多村上自己閱讀的書和景仰的寫作者們。(這是為這本書加分的另一個點,畢竟像剛剛所說,人的精神組成,或許更多在於他讀了什麼。如果想真正了解村上,不能只讀村上的書,也得讀村上讀過的書,看看是哪些書導致了村上的思想。)